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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昨日下了场雨, 地面湿润,空气清新。
林秀珍将香烛放到马车后面,微风夹杂丝丝湿意, 飘过她脸庞。
她伸手一抹, 润润的,喃喃:“又下雨了。”
清明这个时节每年都如此,阴雨绵绵,久不停歇。
但祭奠亲人万万不能耽搁, 莫说小雨,就是天上下刀子, 宗溯仪也要去。
他憔悴抱着这几日熬夜赶制的祭文, 徐徐踏上马车。
等了好一会,马车仍停在原地。
宗溯仪挑开车帘, 小声催促车夫:“还……”余光中竟瞥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款款走来。
他的眼眸中瞬间升起惊喜, 但却又立即黯然,“小姐, 是有何吩咐?”
张庭打着油纸伞出来, 径直踏入马车,收了伞, 淡淡道:“我曾受过阁老恩惠,今日与你一道前去祭拜。”
宗溯仪不知她与祖母有何渊源,心中沉郁, 只怔怔点头。
与上一次同乘一般,他坐一角, 张庭坐在另一角。
明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
他紧紧地抿了抿唇,垂下眼睑, 遮掩住眼底的失望与酸涩。
转头看向窗外,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在风中飞旋飘舞,美伦美奂,可他全副心神只系在旁边那人身上。
马车徐徐行驶,压过石板发出“咔嚓”声。
车厢内一片沉寂,谁都没有开口。
张庭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盯着脚下的木板,愣愣看得出神。
忽而,她抬起头叹气,打破一室寂静:“祭奠之物可完备?”
宗溯仪回过身,猝不及防对上她柔和的眼神,心头猛地一紧,又骤然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灰扑扑的衣袖上。
他静静回道:“杜灶郞备下的,十分周全。”
张庭缓缓收回视线,“好。”
室内又陷入沉默。
宗溯仪悄悄觑了眼她虚虚握在一起的手,轻声说:“辣椒伤脾胃,小姐还是少用为妙。”
张庭惊诧“啊”一声,随即应声:“好。”其实她这些日子,饮食照常清淡,并没有变化。
车内充斥尴尬的氛围,一瞬如同一年般漫长,两人纷纷别过头,有的望向窗框,有的视线扫向帷幔。
倏地,两人齐齐回头,异口同声道:
“你早食用得什么?”
“小姐早食用得如何?”
他们的目光交汇,短暂碰撞,随即各自别过头。
这一回,却再也没有说话。
张庭靠着车壁,阖眸休憩。
宗溯仪抚着怀里的祭文,神色黯然。
马车在沉默中,停下。
外面雨丝飘扬,张庭撑开伞径自走在前面,宗溯仪怀抱祭文,用衣袖盖在上面免得被雨水粘湿,林秀珍抱着盛放香烛的箱子坠在末尾。
泥泞的土路留下一串脚印。
乱葬岗得到徐阁老亲自整治,完全称得上焕然一新。
之前暴露在外的尸骨,皆成了一个个凸起的棕红色土丘,有的坟前还立了墓碑,湿漉漉的地上竖起纸幡,撒满纸钱,腐败的恶臭消失殆尽,荒芜的杂草也被拔除,规整肃穆,说是平常的宗族墓地都不为过。
循着香火的痕迹来到一座墓前,墓碑上面赫然书写“友人宗明悬之墓”。这处墓用石块堆砌而成,规格相较隆重,墓前被黄色的菊花拥簇,还摆放各类瓜果、酒水、糕点,香烛、纸钱的灰烬沾了水混在泥土里。
林秀珍将箱子打开,三人一同摆上贡品,点燃香烛。
张庭将伞支在香烛旁,免得它被雨水淋湿。
细密的雨丝犹如花絮一般,落在人脸上,微微的,柔柔的。
宗溯仪碎发微润贴在脸上,他直直跪在地上,衣物沾上泥水,污浊不堪。
他闭上眼,想起在家时,家人对他千般宠爱。
“小仪快来祖母这,这块玉珏拿去顽。”
“你这孩子,又跑得一身汗!”
“下旬休沐,娘带你去西郊看桃花吧?”
他伏在地上,不停叩拜磕头,可这回再也没有人拉他起来了。
一滴滴水珠徒然落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泥地。
张庭遥望着一片雨幕,眼睫落满雨丝,微微眨眨眼,突然想起从前不知在哪听到过,清明的雨是在帮泪水找到归途。
她低下头盯着宗溯仪发红的眼眶,将汗巾递给他。
宗溯仪看着送到身前的巾子,微微颤着手接过,谢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人一把拉起。
他眼中氤氲水汽,直直望向那人。
张庭松开手,扫了眼天色,淡淡道:“待会说不定有一场大雨,先烧祭文吧。”
宗溯仪半垂眼睑,沙哑道:“好。”
他发间系着白色的发带,随风飘扬,夹杂着凉意晃到张庭肩上,她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
宗溯仪蹲身,将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祭文放入铁盆中,看它被炙热的火焰灼烧,一点点化为灰烬。
“整座墓地,据说是徐阁老自费拨款、重新修整。”
“想必方才的供品也是她差人备下。”
他瞥了眼墓碑上面字,扯出一抹讽刺的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再提其他,话题便过于敏感,张庭沉默。
宗溯仪兀自说道:“我有一位手帕交,是徐家的嫡孙。”
“可我家出事后,他立即遣人送来一封断交书。”
张庭没说话,蹲身帮他将祭文烧掉,随后又扯来金元宝、银元宝烧掉。
听他语气低落地说:“是我错了,当初便该听母亲的话,不与他来往。”
张庭手中纸钱烧尽,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肩膀。
待给祖母磕过头、烧过纸,宗溯仪又去旁边的母亲那,这回张庭只将伞递给他,叫林秀珍帮忙搬东西,自己没有跟过去。
张庭走出坟冢,静静打量周边的一切。
青山绿水,藏风聚气,倒是个好地儿!
听说埋这还不用给钱。
……
皇宫,福宁殿。
早朝已退,成泰帝冕冠未除,她一手撑在旁边的案几上闭目小憩,闲适安稳。
堂下徐峥钥跪伏在地,额间不断冒出汗珠,诚惶诚恐道:“是臣监察不利,还请陛下恕罪!”
成泰帝睁开眼,将手里的折子扔到她身上,老态龙钟的脸上透出厉色,沙哑道:“看看,看看这就是你管的工部!去年才主持修缮的堤坝,这个月又垮了!”
徐峥钥不停磕头:“陛下恕罪!”
成泰帝瞟了眼她,兴致缺缺,没经事的小猫小狗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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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度合上眼眸,淡淡道:“你母亲不是吏部尚书?叫她来回话。朕要问问她怎么选的官,是不是任人唯亲?”
徐峥钥也是被宗家的惨状吓蒙了,生怕自己牵连母亲,一时间竟忘记仔细思索,膝行几步上前,垂泪道:“陛下,一切都是臣的错,与臣的母亲无关!”
成泰帝抚住耳朵,“刘芸,还不快将人撵出去。吵死了。”
宫婢总管笑意盈盈上前回道:“喏。”转头就变了张脸,讥讽地瞥了眼徐峥钥,挥手叫来两名健壮的侍卫将人拖出去。
徐峥钥惊恐地被侍卫架住胳膊,拖出大殿,像块秽物一般重重扔在地上。
刘芸不免唏嘘,这位还是大权在握的首辅嫡女,正儿八经的工部侍郎,可给陛下当狗陛下都嫌弃,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还不如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啧啧。
她一脸正色道:“小徐大人,您还请回去吧。陛下宽厚,才没治您殿前失仪的罪,您下回可别再触犯天颜。”
“婢子还要吩咐下边,通传徐大人面圣,便不送了。”
徐峥钥从地上爬起,扯住刘芸的衣摆,急急问道:“刘总管,这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芸叹息,暗道:徐阁老不知怎么想的,没将女儿调教好就放出来做官。
她不欲与徐峥钥多做纠缠,抽回衣角,但念着徐阁老的手段,还是小声提点她:“哎呦,小徐大人,您先回去吧,免得陛下真生您的气。”
徐峥钥这才恍然,原来这回斥责她,陛下并不曾生气,只是想找个由头发落母亲。
她呆呆抬头,只见阴云还在头上盘旋。
徐峥钥灰心丧气地走了,徐聘好整以暇被人传唤进宫。
刘芸见着气度从容的徐阁老,不由慨叹姜还是老的辣。
她笑意不改,引着徐聘进去:“徐阁老,您请进。”
徐聘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闻言点点头,“有劳刘总管。”
成泰帝听着一串脚步声进来,眼皮都没掀一下,“来了。”
徐聘缓缓掀开官袍,朝这位九五至尊叩拜,“臣徐聘叩见陛下。”
成泰帝没有叫她起来,只道:“徐聘,你可知罪!”
“臣知罪,教子无方,导致殿前失仪,是臣的过失。”徐聘语气诚恳回道。
这个老狐狸!
明知道她斥责的不是这个,但成泰帝不好再说徐峥钥监管工部不利,毕竟河堤年年都在塌陷,没见治过谁得罪,这话也就只能吓吓初出茅庐的徐峥钥。
成泰帝终于坐起身,挥手屏退侍从。
“徐聘你很好,竟敢忤逆犯上!”
徐聘跪在地上,平静回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直言。”
还敢跟她兜圈子!
成泰帝被气得站起身,枯败的脸上露出狠色,“朕平时最恨背叛,你为宗家收敛尸骨,实在挑衅朕么?”
徐聘抬起苍老的脸,却说:“陛下处置罪官,臣绝无二话。臣为友人收敛尸骨,按律法也绝无错处。”
她话中的“绝”字,顿时令成泰帝怒气削减,坐回榻上。
成泰帝在宗家一事上,终究是让徐聘顶了锅,她还是要面子,只扔下一字:“滚。”
徐聘再次叩首,起身踉跄走出去。
这次算在陛下面前过关,就看能不能挽回朝臣和天下学子心中的名声。
救一救徐家。
第42章
自清明那日后, 两人分明都住一个院子的,但却再也见过面。
这日,张庭受邀出门踏青, 早早便收整出门。
香料铺子有人闹事, 东家不在家,事态紧急,郑二只好报给宗溯仪。
“有位公子带了数名婢子来闹事,非说咱们铺子以次充好, 用最劣等的沉香来制香,还说今日不给解释便砸了咱们香铺, 调香师傅辩驳不过, 小人特来求您。”
宗溯仪打着一盆水,正在浣洗碎布, 手被泡得通红, 闻言他抬头看了一眼郑二,随后又低下头, 轻声道:“郑管家还是等小姐回来裁夺吧。”
“小人方才已让林秀珍前去告知东家, 只是这事紧急,若等东家回来处置, 恐怕来不及。”
“家中只有公子擅长香料一道,还请您帮忙转圜一二。”说着,郑二朝宗溯仪深深一拜。
香料铺子本就是宗溯仪提议开设的, 他稍一思量便同意,丢了碎布, 回屋换了身衣裳,戴上帷帽跟郑二出去。
马车被张庭占用,两人徒步过去, 好在离得近,没一会便到了。
香料铺子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郑二走在前面为宗溯仪开路,“公子您请。”
铺子里数名健壮的婢子气势汹汹站在左侧,她们中间坐着位青色衣袍的公子,他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而他身边还立着个容貌清秀的绿衣小厮。
见着来人,青衣公子才悠然道:“终于来了,真是让我好等。”
绿衣小厮附和讥嘲道:“不知是哪家的达官贵人,这般大的架子。”
铺子离得近,郑二办事妥帖迅速,这来回一趟并没用多久,对方是在刻意找茬。
宗溯仪眼睫轻眨,只说:“是在下怠慢了。”转头对郑二道:“郑管家帮贵客上盏茶吧,让人家好歇歇嘴。”
郑二立即懂了,捂嘴笑着:“是,公子。”
这是在讽刺他口舌多!
青衣公子气得站起身,掀开帷帽,指着宗溯仪怒道:“你!”突然想到什么,又放下手袖子一甩,冷笑着说:“这般伶牙俐齿,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将劣等的沉香说成上等!”
透过眼前帷幔的缝隙,宗溯仪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样貌,他是府尹宋大人家的庶子宋丘,从前这人还腆着脸对自己百般奉承。
宋丘从小厮手上扯过一只香囊,嫌弃捏着袋子晃晃,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笑,故意扔在宗溯仪面前的地上,“喏~就这个。”
小厮在一旁不怀好意道:“您愣着干嘛呢?还不快捡起来。”
身后的仆妇齐齐笑出声。
宗溯仪捏紧拳头,从前这宋丘给他提鞋都不配,如今却对他百般羞辱。
他忍住屈辱,弯腰正要捡起香囊,小厮却倏地伸脚要将香囊踩住。
宗溯仪再也忍不了,这个贱奴!
他猛地朝小厮狠狠踹了一脚,施施然拾起香囊,语气十分无辜:“真是对不住,在下受不了有生人靠近。”
小厮怒容满面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恨不得要将他活剐,但自家公子没有发话,终究只敢守在旁边。
宗溯仪侧身盯着宋丘,意味深长说道:“不过,也是您这贱奴忒不失礼数。”
这话若无前一句,便是在骂宋丘是贱奴,气得他脖子涨红。
“你这贱人,胆敢骂我?!”
身后的仆妇见状,朝宗溯仪围过来,准备给他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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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他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让外边的百姓都看看,这便是府尹大人家中的好儿郎,找茬不成,便要动用武力欺压无辜平民!”
仆妇闻言停下,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担这个罪名。
宋丘见被人发现身份,左右看看,心虚地将帷帽放下去。
“你休要攀扯其他,分明是你这铺子兜售劣质香料,以次充好!”
宗溯仪将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确实是铺子里的香料,名为梅花香,但用的可不是劣质沉香。显然是这位庶出公子香料没学好,便出来卖弄。
他让铺子里的雇工拿一块沉香来,转头嗤笑宋丘:“府尹公子,您若是香料没学明白,在下可免费为您上一堂课。”
宗溯仪捏着香囊说道:“劣等沉香味道生涩、单薄,有时还会带着一股霉腐之味。”
他话锋一转,盯着宋丘道:“而这上等沉香,香味清甜醇厚,层次丰富,令人闻之回味无穷。”
正巧雇工刚找来一块沉香,他接过轻轻嗅嗅,“这块是本店研制香料的原料,与香囊里面的一致,皆是上等沉香。”
“若有疑问,多让几人闻闻就能一辩真假。”
听宗溯仪说得信誓旦旦,但宋丘哪敢真去一辩真假?沉香名贵,他并不曾接触过,教导香料的夫子见识浅薄,只告诉他劣质沉香味道难闻、令人不适。
他闻着这香囊味道不喜,便以为用的是劣等沉香。
宋丘上前,一把抢过宗溯仪手中的香囊,透过帷帽的缝隙,竟觉得眼前的男子有些眼熟,但他不想一直被场外的平民看笑话,丢下一句:“许是我拿错香囊了。”便带着仆妇、小厮匆匆离去。
这边,郑二刚端着茶水进来,就看到一行人离去的身影。
“诶……”
掌柜在后面看宗溯仪舌战群儒,佩服不已,“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今日若非您,这铺子说不得真被那伙人给砸了。”
闹事的人群远去,此行目的达成,宗溯仪却仿佛一下子泄了气,无精打采垂下眼眸,连掌柜的奉承都无心理会,一言不发,转身回去。
郑二要送他回去,被他止住,“郑管家您忙吧,我一人回去便好。”
铺子稍后的事务不少,郑二也不强求,再说了,东家的内眷她太殷勤也不好。
回程路上,宗溯仪走过一处巷子却被人拦住,对方还趁他不备,一把扯掉他的帷帽。
“我说呢,越想越觉得眼熟,果然是你。”宋丘随手将帷帽丢掉,双手抱臂,围着他打转,“没想到今日出门还能碰到郡公大人,哦不,应该是贱奴。”
宗溯仪呼吸一滞,抿紧薄唇,揪住衣角。
“你是被香料贩子买走了?”
“听那个郑管家还叫你公子?”
宋丘捂嘴笑着,凑到宗溯仪耳畔说:“她是知道你的身世不敢要你么?”
“昔日高高在上的郡公大人竟落得这般田地,真是笑煞我也!哈哈哈……”
“你早说这般,便来找我,咱俩好歹做过好兄弟。我身后的仆妇任你挑选,省得你没女人要。”
宋丘身后的仆妇听了,心头一喜,视线在宗溯仪身上流连,嘿嘿发笑。
宗溯仪心中恨得要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见对面仆妇淫邪的眼神,瞳孔一缩,惊得倒退几步,又气又怕。
从前这些连他面都见不到的老鼠,如今都敢觊觎他!
仆妇见人害怕,搓搓手,心中更是激动,齐齐朝他走来。
宗溯仪好歹还是宗室,宋丘并不敢闹大,看仆妇朝他过去,连忙叫住,但那几个女人根本不听他的指令,吓得他脸色大变。
宗溯仪脊背发寒,额间直冒出细汗,惧意升到顶点,他左右四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左侧通道跑去。
剧烈的奔跑令胸腔如针扎般发疼,但一串的女人追在他身后,稍慢一步便是深渊,他根本不敢有丝毫懈怠。
恐惧的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忍着才没落下。
好在宗溯仪熟悉路况,绕了几圈成功将人甩掉,他心有余悸,小心翼翼打量周围,刚要探出转角,却猛然撞入一人怀中,把他吓得一激灵,踉跄倒退几步,差点惊叫出声。
抬头一看来人,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像是掉豆子般落下来,他倏地扑进这人怀里。
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幽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张庭正和裘媛她们踏青作诗,就接到林秀珍的通传,立即便回来直奔香料铺子,路上碰到宗溯仪,见到他这副惊惶失措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她轻轻拍拍宗溯仪的后背,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宗溯仪靠在她怀里,小声将原委逐一告知她。
张庭听完,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香料铺子没事便好。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一直呆她怀里成何体统,她将宗溯仪推开,见他面上仍惊魂未定,还好生安慰他。
某人的安抚,宗溯仪却是一点都听不进去,只记得张庭冷淡地将自己推开,他黯然低下头,内心酸楚。
她果然还是嫌弃自己吧。
也是他没把握分寸,冒然便冲进她怀里。
张庭见自己安慰的话说了一大堆,对方却低着头神游天外,不由皱起眉头,又忽然恍然,能神不思蜀想必没事,左右效果达到了。
她怕铺子那边再出意外,还要去盘问一番,便打算先将宗溯仪送回去,再出来。
听了张庭的安排,宗溯仪情绪更低落了。
张庭见状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没事了么?
摇摇头,不由慨叹:男人心海底针。
……
一名蓝色锦袍的女子气喘吁吁,她背着包袱,鞋上沾满泥土,踏入京郊的一家邸店。
她擦擦汗,来到台前跟掌柜道:“要一张通铺。”
掌柜见她衣着不俗,分外诧异,劝道:“通铺不怎么舒适,女君何不订一间中等房?”
锦袍女子这次是不顾家中长辈阻挠,偷偷上京,连车马费都出不起,哪有余财住好房间?
闻言摆摆手,等掌柜将钥匙给她,突然凑过来,悄悄跟人打听:“掌柜的,你可知宗家嫡子如今在何处?”
第43章
将宗溯仪送回去之后, 张庭出来兜了一圈,都没瞧见他口中追逐他的恶霸。
只好先去铺子那边看看。
今日出了大乱子,许多杂事无暇顾及, 现下问题解决, 铺子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连郑二都被拉去当壮丁,帮着掌柜盘货。
正一一比对货物,抬头就见张庭立在门外,她立即放下手里的账目, 满脸笑意迎上去:“东家!”
这一声把周围的伙计或是雇工都给震了下,好奇盯着这个从未露面的香铺主人, 纷纷问好:“东家好。”
自香铺开业以来, 日常事务有机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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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的郑管家打理,有人闹事亦有熟知香料的小仪公子周旋, 而东家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过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绝口称赞,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居然能令诸多英才拜服, 为她办事。
直直看去, 只见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被郑管家引进来,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宽和从容,对着她们轻轻点头示意,明明也是同她们一般的血肉凡人, 但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心生好感。
掌柜见状放下手中的杂事, 迎上前郑重见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张庭。
“东家大人,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小人实在荣幸。”
张庭眉目柔和,连忙扶起她,“牛掌柜无须多礼。”
即便对方看着性子温和,但牛掌柜丝毫不敢小觑,这可是能治住那公老虎的人,手段必非同凡响!
张庭巡视货架,牛掌柜小心在一旁作陪,忽而,听她问起今日的乱子。
“闹事那人是府尹家的公子,行几还需细细打听。”
“今日完全是无妄之灾,分明就是那位公子对香料半文不白,便趾高气昂出来胡乱说话。”
张庭闻言点点头,这些她都听宗溯仪说过,“可还有其他?”
牛掌柜低头思量片刻,逐一说道。
“这位公子行事颇为恶毒嚣张,见辩驳不过,就纵容仆婢、小厮欺压公子。”
“幸亏公子急智,才幸免于难。”
张庭眉峰微扬,她怎么没听宗溯仪提过此事?
不过,某一点她分外不解:“铺子里那么多年轻女子,竟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围住?”
牛掌柜眼神游移,“这……”
张庭俯身捏起一片沉香嗅嗅,淡淡道:“像今日这般躲在男儿身后,实在有失女子体面。”
“牛掌柜,您说呢?”
牛掌柜抬袖擦擦汗,点头附和道:“您说的极是。我稍后跟伙计、雇工说说,日后千万不能畏首畏尾缩在后边。”
张庭将香料放在一旁,叮嘱她:“咱们香铺需要团结,齐心协力一致面对危机。下回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至于被人奚落至此。 ”
又一脸正色,厉声告诫她:“牛掌柜,今日算起来是你失职,无力挽回局面不说,还差点使得事件恶化。”
“还有调香师傅,上等沉香和劣等沉香都辩驳不出,稍后结清银钱,重新再聘个回来;今日在场的雇工、伙计,包括牛掌柜你在内,一律扣除五十文,作为警示。”
牛掌柜听到第一句时,吓得两腿发软,以为要被发落出去,忐忑听完顿时如释重负,哪敢还有什么怨言?
“是是是,小人一定引以为戒,立刻下去督促。”
张庭满意点头,又拉着牛掌柜的手赞叹她进度有度、稳重老练,说自己其实非常看好她,希望她继续努力,日后钱财必定少不了。
总之,最后把牛掌柜哄得心花怒放,认定自己前途无量。
她笑得合不拢嘴,将张庭送上马车,那欢喜模样,让铺里暗自窥探的伙计们还以为她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心想有没有自己份儿?
结果下一刻,牛掌柜就把众人召集在一处,告知所有人都要扣钱。
啊?
不是,那你高兴什么劲儿!
……
锦袍女子没在掌柜那儿打听到什么,匆匆在邸店放下行李,便拖着狼狈的身子四处探询,但她知道些好歹,不敢明目张胆满大街问。
她跟人打听了官牙行的位置,便直奔城北,眼看天色渐晚,她心头急切,若是今日没有进展,那便还要多出一日的房钱!
步履匆忙间猛地撞到一名丰腴的男子,他“哎呦”一声倒地,又扶腰从地上爬起来,翘着兰花指骂她:“哪里来的煞神,没长眼撞你崔老爹 !”
她惊惶失措,直道:“您没事吧?对不住,真对不住。”
“小生是要去城北官牙行,有些着急,老叔勿怪勿怪。”说着,便要绕过他离开。
去城北找刘八婆?
指不定又是什么生意,崔牙公怎么允许这种好事让死对头占了?
连忙上前几步,横在她面前。
“后生!你撞了老爹不给银钱赔礼,就这么算了?”
她恍然般摸摸身上,数了十枚出来递给崔牙公,“实在对不住。”
崔牙公接过,才十文,太寒碜了,但他睨了一眼对方的鞋子,见上面满是红泥,污糟糟的。
上下打量这人一番,他拧起眉,这身锦袍莫不是偷来的吧?
他撇撇嘴,暗骂今日霉星上门!
崔牙公低头将十枚铜板逐一放入钱袋,随口问道:“后生,你去城北官牙行做甚?”
这会耽搁一阵,说不定官牙行都关门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问崔牙公:“小生要寻一位十六的少年,名为宗溯仪。姿容不凡,见过便难以忘怀,二月才被充作奴隶,老叔可有见过?”
崔牙公装铜板的手一顿,脑海中闪现出一张清隽绝伦的脸,这问的不就是他两月前卖的那个小骚货吗?
他抬头纳罕:“你找他做甚?”
对方听他这么说,就知有戏,激动地问:“老叔可知他在何处?”说罢,觉得不妥,又向崔牙公解释:“我是他表姐,听闻他遭遇不幸,特来寻亲的!”
崔牙公端详她这一张脸,只能称得上面容端正,和那小骚货我见犹怜的脸蛋毫不相似,心中狐疑,但谁会和奴隶乱攀亲戚?
当下只道:“人家被张员外重金买走,吃香喝辣,小日子过得可美,你瞎找什么,小心坏了人家的富贵。”
崔牙公对她失去兴致,还颇为晦气地轻哼一声,准备回家去,但此人从他口中得了宗溯仪的下落,怎么都不肯放弃,硬缠着要他带路。
崔牙公被她磨烦了,亦是对宗溯仪近况好奇,左右无事,便领着她去城西张宅。
且看宗溯仪那边,他正坐在榻上,捏着香囊直直发呆。
倏地听到林秀珍来报,说有人找他。
宗溯仪“噌”地一下就站起来,除了张庭谁会找他呢?
他面上展露喜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朝大门跑去,心脏砰砰直跳。
甫一跑到门前,喘两口气,就对上一张些许陌生的脸,他失落无比,笑容立即垮了下来。
对方却无比激动,简直热泪盈眶,还要扑过来抱住他,“小仪!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番举动,吓得宗溯仪大惊失色,直直往后退,“你是何人?”
林秀珍立在一旁,见势不对连忙将人拦住。
对方见宗溯仪面带惧意和警惕,心下落寞,但不过须臾,她又挺起腰杆,如今只有自己能救他脱离苦海了!
“小仪,你忘记我了吗?我是忻表姐啊,我们幼时还在府中顽过。”
宗溯仪细细沉思,终于在角落里把这人扒拉出来,这人名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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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是他母亲的庶姐的正夫的弟弟的女儿,只是当时这人忒没眼色,老是在他眼前乱窜,让他很是不喜。
隔着林秀珍,他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林忻清清嗓子:“听闻宗家遭遇不测,我深感悲痛,特来救你脱离苦海!”
宗溯仪讶异,为她的心意动容,但他如今并不需要,“多谢忻表姐好意,只是我如今在这很好,你还是回去吧。”
林忻舔舔唇,想他定是不愿拖累自己才拒绝,又见林秀珍杵在那,心想小仪肯定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
“这位壮士可否暂避一二?小生与表弟有几句私房话要说。”
林秀珍见她真是宗溯仪的亲友,又见宗溯仪点头,这才回到值房。
没了外人在场,林忻立即上前,感动道:“小仪,我知你是不愿拖累我,但你可知我的心意?”
宗溯仪蹙起眉头,摸不着头脑,既错愕又奇异地看着她:“我何时……”
对方一脸深情,痴痴地望着他,继续道:“小仪你无需担忧,届时我禀明母亲纳你做小侍,你便不用担惊受怕了。”低下头,突然握住他的手。
宗溯仪感觉被冒犯,顿生怒意,猛地扯出自己的手,脸上嫌恶不已,“什么疯子!你也配觊觎我?”说着想给林忻一巴掌,又嫌脏手兀自放下。
他见旁边有把扫帚,立即拿起朝林忻身上招呼,骂道:“还不快滚!”
林忻被打得招架不住,满院子乱窜,痛得嗷嗷叫,她高贵端庄的表弟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林秀珍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看,见到这一幕不由直咽口水,擦擦额角的汗,暗叹:我滴乖乖,想不到平日安静端庄的小仪公子,竟然是一头公大虫!
林忻痛得受不住,脸上带着擦伤被逼到门口,见宗溯仪拿着扫帚上前,吓得连忙倒退几步,离得远远的,还弱弱道:“表弟,我是不会放弃的!”
“滚!”
第44章
张庭赶在酉时前回来, 刚一下车,就瞅见崔牙公鬼鬼祟祟隐在墙角,朝门里面窥探什么。
她收整衣袖, 走去过问道:“崔牙公, 在此处干甚?”
崔牙公正出神想着事儿呢,被这突兀一声吓得跳脚,随即用手捂住胸口。
他揉揉受惊的小心脏,嗔视张庭, “张员外,您吓着人家了。”
张庭嘴角抽搐, 受不了他这样, 直接开门见山道:“牙公来此,是找我有事?”
崔牙公见好就收, “还不是前面卖给你那个, 他家里人找上门,非要我带路。”
小心觑着张庭的脸色, 怕她不高兴, 连忙找补道:“奴家告诫过那人别来打搅,可她是个犟骨头, 奴家实在被缠得没办法,这才将人领过来。”
“不过和您家里那位聊得不愉快,刚被撵出来。”
宗家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张庭挑眉, 摩挲下巴,只觉怪异。
“无事。”又复问他:“你可知此人从何处来?”
崔牙公捏着帕子, 老实回话:“奴家只看她一副外乡人模样,自称是那位的表姐,旁的一概不知。”
表姐?
宗溯仪正经表姐如今还在东宫关着呢, 张庭心中有数了,此人约莫是沾亲带戚的旁系表亲,难怪没被清算。
解开疑云,张庭热情邀请崔牙公进去喝盏茶,不过崔牙公知道些深浅,连忙摆手说家中备好饭食,时候不早他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