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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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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你是谁家的?”

“能来这个地方——”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承华廿一年, 温颐八岁,在上林苑初遇江瞻云。

小公主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 随侍禁军羽林卫, 邀他赛马, 扔他一个水囊解渴, 让他脱去戎装放松, 让他不要畏惧大父,一切有她。

之后数年,他去上林苑请过安, 在朱雀长街与她“偶遇”,在大父的书房承认爱意,听他说, “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承华廿一年至廿四年, 这一生最好的时光。

好时光戛然而止, 她被立为储君, 有先祖盟约之下命定的夫婿。

温门门楣再配不起她。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在长杨宫的宴饮丝竹声里,在明光殿大父教授的课堂上, 在她愈发明媚的眉眼中, 在她一声声“师兄最好”的话语中。

承华廿五年至廿七年, 她的眼中虽已不再只有他一人,但他依旧是被她注目最多的一个。

直到噩梦一般的承华廿八年的到来,益州薛氏子的到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未央宫朝会上与那人结仇如结缘,看着她在上林苑循那人身影、眉眼都发亮, 在酒宴散场后被她央求掩护去那人府宅中,在她及笄宴上喝那人挺着背脊不肯低头不愿饮下的一盏酒,再喝他们缔结两姓、百年好合的酒,最后听她浑噩中对己喊他名……

承华廿八年到三十三年,五年煎熬终于让他发疯癫狂。亦是在这上林苑中,任她朝游昆明池暮行柳庄亭,残阳余晖里,他拉她下高台,落身泾河中。

只可惜,他没在泾河寻到她,惶惶然又是五个春秋。

爱恨纠缠,从年少到青年,从长安到青州,从边关再回京畿,回来幼时的上林苑,最初的昆明池。

前后十八载,还能有这一刻。

他该庆幸的。

……

昆明池东西相距五里水路,彩舟从西首缓缓东行。

温颐站在甲板上,手抚在栏,指腹所触皆是最爱的鹤纹。十数年岁月从眼前如水过,她依旧记得他喜好。

【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或者容朕想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即便不是朱雀门,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

她永远说到做到。

造鹤舫彩舟,行昆明池上,派光禄勋驾艨艟在前引道,谴三千卫驶走舸左右护航,宫人划动木兰桨,送他去她的身边。

舟行拐道,金乌点水,池上烟波盛。

龙首船出现在视线里。

风拂面而过,吹起他衣袍微摆。

世人眼里,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温颐内着端衣素裳,佩紫绶玉圭,外披狐锦貂裘,处处皆是侧君的礼仪规制。但唯有一最象征处,却丝毫没有规制的影子,乃青丝束起却没有戴七珠三梁进贤冠。

后廷的冠同前朝的官帽是一个道理,乃身份的象征。

他不戴,当然不是不愿承恩入堂,实乃戴冠需要以簪固定。七珠三梁进贤冠自有匹配的发簪,但他不要。

他一点贪心,要她亲来簪冠。

用那枚他及冠之年所得的鹤字簪。

是她承诺他的,待他出征归来,为他簪发。

纵然此刻,她与旁的男人并肩而立,但她迎他的这场盛宴、不久后在群臣面前的簪冠足矣令世人津津乐道。

——他的特殊,她待他的特殊。

何论彩舟渐行渐近,她已经丢下那人,回身独立高台。

他们四目相视,他看到她眼中笑意,再见她浅浅低眸,笑靥依旧,持笔落书。

不足十丈远,按照少府制定的礼仪,侍从请他入舱落帘,待船至龙首,天子上来启帘接人。

温颐回去舱中坐下,隔帘看隐约的轮廓。

昆明池两岸熏炉点香,催百花盛开;沿岸钟鸣罄响,百戏争相。波分两道,舟行无阻,一切顺遂吉祥。

今日过去,来日、来年、来生,他会补偿她,效忠她,再不会……

“舟怎么停了?”侍从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

“船舱进水了!”这一声如锤敲在他心头。

然来不及容他细想,整个舱底瞬间裂开,池水灌入,他毫无防备落入水下。

舱底已毁,整艘彩舟摇摇欲坠,转眼四分五裂,如同一个用浆水虚虚糊起不曾以针线密缝的玩偶,一点破损便全身溃败。

池上掀起巨浪,轰隆声,呼喊声随风飘上龙首船。

“陛下,彩舟破裂,侧君落水了!”

甲板上护航的执金吾最先看清一切,急急回来禀告。

群臣变色,齐齐远眺西望。尤其是右扶风、五经博士等人,恨不得起身奔去船头看个清楚。唯有温松一动不动坐着,目光看向高台女君,又缓缓垂落。

倒是他的第三子,在龙首船畔的艨艟上参宴的尚书左丞温冶扯嗓在喊,“阿翁,修毓落水了!”

“快,把船开过去救人。”他冲着艨艟上的舟工令催促,“快啊!”

可是舟工令未得上峰指令,上峰也不曾得到君令,于是围护在龙首船两侧的船只一动也不动。

“陛下——”执金吾又唤一声。

“阿翁,阿翁!”温冶接连呼喊,提醒让父亲去告知陛下。

然温松不应,女君不言。

温冶呆呆望着父亲,眼底涌起巨大的恐惧,仿若有些反应过来。但又不敢相信,为何呢?

龙首船上的九卿高官也陆续回了神,廷尉、宗正、太仆……诸人面面相觑,目光从彩舟上挪移至君身。

仿若探出一些缘由。

君主如常立在高台,容色未改,头也未抬,尚是先前模样,左手揽袖,右手持笔,不紧不慢书写在简。

直待最后一个字落笔,方抬起了头。

隔着十丈水路,她看将扑腾出水面的青年。

昆明池虽不是活水,但可用来阅兵演军,其深不输江海。且温颐这日衣衫繁琐厚重,落水皆是负累。

所幸,他水性不错,随行又有禁军相随。彩船开裂的片刻里,他已经往龙首船的方向游出些许,禁军们也纷纷跳入水中搭救。

按理很快就可以救他出水面,何至于劳他挣扎至此。

群臣百官,宫人侍卫,有个瞬间只当自己看花了眼。但唯有温颐自己知道,他就是在挣扎,因为跳入水中的三千卫有人拽着脚,有人按着他的头。却又不下死手容他往龙首船游去,然后重新将他拖拽入水,如此往复。

这一刻,他终于游到龙首船下,也终于四肢发麻、散尽了力气。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撑住的最后一口气,迎来大父的侧身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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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

原来如此。

原来大父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场刺杀,谁是主谋。

水中的三千卫又一次按住他双臂,他不再也无力再挣扎,露出的半个头仰在水面,正好容一双眸子还能看见她。

也对,从她没有在他预定的镐嬴县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于国不忠,于祖不孝,于情无爱,于己不利。

日头西移,还会东升,他今朝死去若还有来生……

他伸出手,不知是想再握一握她指尖、向她忏悔求得来生再见,还是向她讨要那枚簪子、如此今生已足无惧来生陌路。

【‘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太过遥远的话回荡在耳际,是他恩深尽负,所以她残忍如斯,连恨他都不愿,唯剩利用,榨干他全部的价值。

他就这般伸着手,睁着眼,人死而眼不闭。

冬日水寒,抬上龙首船的时候,尸身僵硬,保持如此情状。

江瞻云的目光一动不动,还是片刻前同他四目相视的样子。她看着他,看见小时候。

上林苑沿湖的凉亭中,男孩正伏案小憩。

小公主坐跨天马,羽林随侍,竖指于唇让人马禁声,自己慢慢靠近他。居高临下,目光从石桌移到他汗湿的鬓角。

……

“你是谁家的?”

“能来这个地方——”

“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她出声唤醒他,与他初相识。

之后邀他赛马,扔他一个水囊解渴,让他脱去戎装放松,让他不要畏惧祖父,一切有她。

她知道他善爱文墨,不喜兵事。

但她没有告诉他,原在与他初见之前,她便先看见了他落在石桌的字迹。

三十六计默了一半,字迹凌乱潦草;后头字却是一笔一划,工整端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首《卫风·淇奥》,赞扬完美君子,向往、立志成为君子的诗。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一首《大雅·卷阿》,歌颂君王爱才,求贤用贤,君子相随的诗。

她一直记得。

以至于十岁成为储君后,父皇与她说,可择取一些年轻子弟,作为新生血液储备。

她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她要让他做她的太常,尚书令。握一辈子的笔,熏两袖香风;不必负甲持枪、打滚军营。

他一定会很开心。

却到底走成今日模样。

“陛下,侧君落水,已经溺毙薨逝。”三千卫的副首领叶肃拱手复命。

江瞻云从高台走下来,走到尸身旁,“他的冠呢,是落水弄丢了还是不曾戴冠?”

“回陛下,冠在奴婢手中。”司制登上龙首船,捧来七珠三梁进贤冠,“侧君还不曾簪冠。”

江瞻云点点头,望向一侧的温松,“既未簪冠,便还不是侧君。看来是天不让他入内廷,亦是朕与他缘分未到。温令君,你带他回母家吧。”

随她话落,见她微一抬首,椒房殿掌事穆桑捧御案书简立高台朗朗而诵:

惟神爵元年,仲冬时节。

朔风过之上林苑,卷残烟而萧瑟;夕照覆下昆明池,积愁绪而绵密。朕临龙首,抚卿之玉簪,望卿之船桨,意欲携手同行。却是卿溺无情之水,绝吾绵绵爱意,作此悼词,以寄哀思。

昔者长杨殿中聚:君立于汀兰之侧,衣袂飘飘兮若仙行;腰间玉鹤衔云纹,温润流光兮触手馨。

后入东宫明光殿:晨随朕于政事堂,分阅奏章兮析利弊;暮陪朕于观星台,共论天时兮定农计。

及朕登极未央宫:召君入朝辅社稷,君着绯袍兮趋丹陛;新政人才出君手,青州战事兮君安定。

奈何天不佑良臣,十一月初十凶信至,君魂永逝隔天涯。

呜呼哀哉!失吾温郎兮不可追,朕思悠悠无穷期。江山万里兮无君影,荣华富贵何足奇。鹤唳声声兮哀不绝,此心耿耿与天齐。

穆桑诵读毕,合卷递于宫人,宫人捧至温松面前。此乃天子朱笔悼词,可谓哀荣无限。

然龙首船上的九卿,龙首船四下船只上的朝臣,无论是否参与、知晓当年事的人,这一刻在冬日晚风中,十中七八都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天子于众目睽睽下,杀了温门的下一任家主,一国之太常。

毕竟,她在他生时就给他写好了悼词。悼词上清晰写明了他死于何时、何地、因何而死。

因失足落水,溺毙而亡。

这个缘故,无数双眼睛看的明明白白。是故便不能说是天子杀他,天子哪里杀了他了。

天子本是满心欢喜迎他入后廷的。

太常真正的死因,封珩、许蕤、钟毓等眼风互扫,是他谋刺储君,他们自不敢说;执金吾、廷尉、宗正、卫尉等彼此看过,也猜了出来,但即是猜测便也不能说。所以这日龙首船上,所有人仿佛都知道了真相,又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如同江瞻云和温松之间。

“老师,您受惊了。”天子从侍从手中捧来一樽酒,奉在尚书令面前,“您喝了,压压惊。”

纵是早早明了她的心思,早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她今日之举,还是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她会让温颐暴毙在不见天日的后廷,实非料到会杀他于明光朗照之下。

花甲之年的老者,两鬓愈白,皱纹愈深,跽坐的姿态换作了双膝跪地,目光从酒盏过,仰首看年轻的君主。

薛壑立在高台,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后背也有些湿了。只是在这一刻,他有些想明白了,为何江瞻云不让温颐死在战场上,要留他至今了。

他想起一位作古百年的人。

——文烈女帝的丞相,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 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包括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而今日,江瞻云行如当年的文烈女帝,所举异曲同工。

不同的是,当今史官落笔:温门清白如玉,满门忠烈。

然凡有今日昆明池上宴,有太常失足溺死事,有天子人未亡而作悼闻之举,来日世人也会重新审视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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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乃至整个温门。

温颐首杀杨羽,帮诛明氏,毁去种种证据,以为天子就奈何不了他,只能按他设定的轨迹走,到底功亏一篑。

【你要留他多久?】

【让他离你多近?】

薛壑望向台下的身影,自惭形愧。

而今日宴,远远还没结束。

天子再度开口,又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温太常薨逝,抱素楼中,太常、太常少卿均缺其位。朕欲择一人上位——”

以郝斐为首的五经博士当下正襟危坐,却又难免失落,大魏百年,怕是要出第二个女太常了。

“就温冲吧。”江瞻云俯下身来,从案上持了那盏酒,重端于温松面前,“就是您的第六子,令君觉得如何?”

长安城闻名的纨绔,当年因冒犯储君被打断一条腿的勋贵子弟。

“大魏自出新政,尚在温氏手中流转,如何能入外姓手中?”她递酒近身,“老师若担心小儿,多多帮衬便是。”

温松的目光垂落在地,到底她没有将温门连根拔起,到底还留着余地。疑云密布、后人猜想,总好过灭门夷族,恶名昭著。

“陛下青出于蓝。”他接了酒盏,仰头饮下,后伏跪于地,“臣谢主隆恩。”

这是天子给的台阶,他不得不下。

本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日,随他一起叩首的,除了满朝文武,还有山川草木,芸芸众生。

江瞻云回去高台,路过俯身跪首的薛壑,以目示意左右宫人合上五明伞。

伞后一方天地,唯剩彼此。

“起来。” 她似累极,手也冰凉,吐话间呵出一圈圈白气,“日暮天寒,把披风脱给我。”

薛壑解下给她披上,她靠上他胸膛,低低道,“宗正处已经在选立皇夫的日子了,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来啦~周四不更哈,周五见,发个红包

第62章

“东北道上除幽州外其他四州州牧全部落马, 太常本是功在社稷,如今却这般去了,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程, 实在可惜了。”

“你还当他真是溺水而亡?那日可是光禄勋引道, 三千卫护航, 再者这么些日子过去了, 可有听到陛下惩罚造船的考工令、掌舵的司舟令?”

“哎, 我自然也想到一二,但你说陛下除去了太常,却还是扶持温氏子弟上太常位, 温令君依旧执掌尚书台。这到底是何路数?”

“温太常同陛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侍君年月远胜你我,自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但陛下当下此举, 有一重是肯定的:敲山震虎。”

“这、温氏还不算虎吗?”

“一家一派一门之姓,于君王眼里,确实算不上虎。老话还有说, 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在陛下眼里, 即便温门是阎王, 然她乃承天之子,受命于天, 自然敢对其动手。但阎罗殿中满殿小鬼, 也是很难收拾干净的。”

“吾等就是小鬼, 那当下是投诚,还是继续……”

长安城外三史之一的左冯翊府中,闭门合窗,左右丞、都令、厩令、厩令等数位臣属针对上月里昆明池上宴尚且心有余悸。承华年间的贪污案他们都有份, 明烨上位后他们也都分得一杯羹。原本女君继位后,在温颐的安抚下,他们尚且定心。然当下形势当真敲到了他们脑门脊髓上。

不过一年时间,四州州牧全部倒台,太常身死昆明池,御座之上的女君瞧着半寐半醒似狸奴嫩羊,实则耳聪目明如狼似虎。

这日有此一论,实乃谁都惶恐坐不住了。

但是谁也不敢将银子轻易交出去,一来怕被女君清算,毕竟各自所贪数目皆是杀头灭门的大罪;二来也恐为同行者灭口;三来他们上头还有直属长官,原在中秋宴后,再次决定不上缴银钱,毕竟天子没有实据。

“凡有证据,温太常就应该被明正典刑。”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譬如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当今陛下爱好广泛,自小堆金砌玉长大,以四海九州之珍奇供她一人,我们能有甚物入得了她之青眼? ”

“你是指……”

“难不成是——”

诸人逐一反应过来,当下报以上峰钟毓。

钟毓闻之,不由抚掌称赞,遂联合右扶风孙篷、内史刘彤二人问其意。二人又各自寻来心腹下属,皆称其妙,可行之。

内史刘彤一贯谨慎,看着将要上奏的卷宗,“虽说此举十有七八可让龙颜大悦,但总不是十全的把握。若是有法子探一探陛下心意,就更好了。”

“法子没有。”钟毓捋须笑道,“但人倒是有一个,绝对可以替我们窥测圣意。”

孙篷和刘彤见其蘸水落案的姓名,先是一惊,而后大喜。

数日后,一封奏请天子恢复女官制的卷宗呈上御案。乃三史同奏,近四十位八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联名。

*

昆明池宴结束,銮驾歇在上林苑。乃因天子贪此处一汪天然温泉,只说过了冬日等来岁开春暖和再回未央宫。此令一出,少府和椒房殿诸掌事都跟着挪过来,庐江长公主镇守未央宫,每隔七日来一次汇报皇城庶务。

这日三史同奏的卷宗便是她带来的。

江瞻云在长杨宫的思博殿处理政务。殿内烧着地龙,熏炉内龙涎香缓缓弥漫,暖如春昼。

她内里就穿了一身玉白滚金的曲裾拽地长裙,外头裹了一件初三生辰那日薛壑送她的玄狐皮大氅,火一团歪在氍毹铺陈的大案后。

“这厢冬狩的范围可是猎不到这样好的狐皮,且这一身非数十只不可得。说,你从何处得来的?”

“昔年得的。”

“昔年,是哪一年?”

“怎么臣送份礼,反劳陛下审问起臣来了。”

上月初十昆明池散宴,薛壑得了江瞻云的话翌日便回去长安城中处理相关事宜,直到这月初三才过来,匆匆一日便又离开。那晚江瞻云饮酒有些醉了,薛壑也奔波疲乏,两人不曾说过几句话,只知相拥睡了一夜。

卧榻间,她仿佛记得,他看了她许久,欲言又止。

话语寥寥,眸光脉脉。

江瞻云这会衣衫在身,乍一想来,本就被地龙烘烤的红热面庞,顿时颊生芙蓉,灿若瑰霞。

庐江将奉在席案的捧到她面前,提醒道,“陛下?”

江瞻云回神,拢着大氅坐直了身子,翻卷阅过,摊手朝向庐江,“朕说什么来着,他们才不会把银子吐出来呢!”

“臣输了。”庐江摸过衣襟内侧,左右腰侧,发现没带银钱,遂扯了腰间玉佩当作赌资给她,“如今东北道四州一片狼藉,徐、冀、袞三州州牧落马后,是抄出了一笔银子。但青州前有杨羽一行作乱,又历两次战乱,残破不堪,最是用钱之际。臣以为陛下一计能敲醒他们,原是臣高估他们了。不过,能让这帮七尺儿郎主动提及重启女官制,左右都是陛下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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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现在明白,为何朕坚持不肯主动给他们暗示,凡投诚缴银者,免其死罪了吧。”江瞻云摸着玉佩,眼中盈起锐利笑意,“贵贱之分,男女之别,凡涉及生死,便都变得微不足道。”

庐江恍然,“银钱我们可以开源节流缓缓想法子,但恢复女官职却需要一个绝佳的时机。您若自个开口,君威之下自也没有太多人敢反对,但一层层传达,一个个实施起来,难免下头阳奉阴违。如今逼的他们主动提议,这路就算平了一半。”

“既如此,陛下且顺手推舟,先扶了常乐天去太常少卿位。正好今岁春的新政在温颐手中并不干净,官员的任用一拖再拖。如今温冲上去,办事之效率、行事之作风,抱素楼中的博士客卿们怨声载道,中榜待职的学子也颇有怨言。”

“怨甚?”殿中就君臣两人,江瞻云拢了个暖炉重新歪在案头,“怨朕吗?”

“哪有怨陛下的。”庐江笑道,“高门权贵知晓昆明池上事,如今都不敢多言;百姓不知,却知晓他们这会瞧见的:温太常殁了,温家六子接任太常位。便道是乃陛下顺应先祖,尊师重道之举。然温冲不才,实在有负圣恩,百姓们多有遗憾。但近来也不知何人领的头,说是陛下本有大才可用,乃温门仗势欺主年少,霸着太常位。坊间流言纷纷。”

“姑母传的?”

“我还想问陛下,可是您派人传的?”

四目相对,江瞻云哼声冷笑,“五经博士中不少人乃出自老师座下,也有部分是老师故交的门生。太常位被温门垄断太久了,一朝失利,便是墙倒众人推。权势面前,师生情、故友情,你看值几钱?”

庐江眼中亦酿起几分蔑笑。

“左右有人提了恢复女官职,阿姊上位便不急在这一时,否则他们的矛头说不定又转向她了,再者区区少卿位,不配阿姊。”江瞻云想了想道,“姑母回去做两件事,一、维护好令君,如今他出入尚书台频繁了些,雪天路滑,他年纪大了,让太医署院正常伴左右,片刻不要离身。二——”

江瞻云目光落在卷宗上,“你把它带回去,让尚书台审核。你私下告诉温松,让他先不作表态。”

“陛下何意?这正是需要令君带头表态的时候。”

“日暮之光,强弩之末,不重要。”

“您——”庐江反应过来。

庐江当日返回长安城中,翌日晌午尚书台论政。

温松沉默不语,只说先闻诸人意思。殿内安静许久,尚书左丞温冶自随其父不言,另有尚书郎五六乃其学生,当下以默声无话。剩得薛均兄弟三人,薛均本欲言语,被薛十六郎以目拦下。

午后二次商讨,薛均率先开口,“《尚书》有云‘任官惟贤才’,从未言明“惟男子”。若女子有经天纬地之智,却因性别弃之,无异于“舍美玉而取顽石”,实乃阻塞贤路,损朝廷之根基。再有,女子久主内宅、掌蚕桑、育子女,最知民间柴米之苦、妇幼之难。若让女子做官参政,能将这些‘男儿难察之细’带入朝堂,使政令更贴‘百姓日用’,这正是‘以民为本’的践行,而非违背纲常。三则其实原也无需说太多道理,女官制在我大魏原就已有近五十载的历史,先帝虽废之,却终择陛下为君。便是再清楚不过的意思,乃先帝来不及恢复此制罢了,如今于陛下手中恢复,卑职不觉有何不妥,实乃幸事也。”

这日,独薛均一人发言,后温松附议,如此尚书左右丞、尚书郎接连附和。女官职就此恢复。

两日后,腊月十五,庐江回上林苑复命,将尚书台论政情形尽数告知。

“就一个薛均!”江瞻云坐在氍毹上,看窗下司制正在熨烫那身玄狐皮大氅,半晌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从姑母开始,让尚书台拟旨,你任光禄勋。”

“那许蕤?”

“许蕤——”江瞻云喃喃这个名字,“朕等了他一个来月也没等到啊!他当年不是一直志在三公之一的太尉职吗,朕成全他。就说他昆明池上为太常引道有功,朕亦念他多年尽忠职守,功在未央,擢升太尉职。”

庐江点了点头,笑道,“其实臣更擅长卫尉职。 ”

“那是自然,父皇在世时,你便已经任卫尉职多年。”江瞻云挑了挑眉,“姑母近来看到他了吗?”

庐江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指何人,“同在中央官署,自然见过的。”

“臣闻宗正处已经在选立皇夫的日子了。”庐江看了眼江瞻云,“薛大人知道吗?”

江瞻云颔首,见庐江似笑非笑,“姑母何意?”

“臣同他打过两回照面,他都心不在焉的。怎么看都不像喜事临门的样子!这按理说上林苑距离长安城,当日可返,御史台的年终计历来都是各府衙最早结束的。如今得空,他该往你这跑才是!”

江瞻云单手撑额,垂着眼眸顿了会,“薛家子弟武将不听君令,一味自作主张往上爬,实在太过积极;文官么却又不甚积极,居然还拦着不让说话。他自然操心不得展颜。”

这话庐江只听不接。

窗下案上的那件玄狐皮大氅已经熨烫结束,司制过来行礼退去。

江瞻云起身至临窗案前,顺手推开了窗牖,手抚过氅衣上,远眺并无来人的空荡道途,“擢升的旨意还没有说完,除许蕤任太尉外,如今禁军五校尉只有四人缺其一,姑母从三千卫中挑四人升上来。”

“四人?”庐江有些疑惑道,“那岂不是成了八校尉?你是清楚的,当年先帝将八校尉改成五校尉,一是为删繁就简,君主好掌控;二来是为官员的裁制、减少俸禄支出打的样。您这样一恢复,下头若……朝中银钱本就紧张。”

“姑母都说了这般多的弊端了,朕岂会复辟!”

“那您……”庐江见人目光含笑落在己身,当下反应过来乃与任她为光禄勋不做卫尉是一个意思,“臣去办。”

“尚书台三五日便能审完此事,结束后今岁就封朱笔开年假。”朔风呼啸,江瞻云凉意遍体、脑子清醒了些,遂抬手阖上了窗,掌间尚是狐皮的柔软与温暖。

玄狐皮毛油光水滑,触手生温,实在让人贪恋,“……你给他带话,让他无事便早些过来,不要晚于廿三。”——

作者有话说:微修了一下,主要空出了一些下文可写的口子,和行文节奏。

第63章

庐江回去未央宫, 翌日十六尚书台论政拟旨。

共三事,皆为加官进爵之喜事。然当日只有一事顺利通过,乃擢升许蕤为太尉职。剩下任庐江为光禄勋和从三千卫里擢升四人为禁军校尉, 只论未决, 尚书令温松道是明日再论。

十七大雪, 温松称病未来尚书台, 乃尚书左丞温冶主持论政, 随同而来的是大司农封珩的卷宗,从“节官制”启奏,不同意禁军五校尉改成八校尉。因温松连日未曾出现在尚书台, 这事便暂且搁置。

十九这日,御史大夫入尚书府探望尚书令。

这般私服而来,已是时光荏苒, 多年前场景。

那会温颐还活着,多来都是他来迎他。后来温松迎他多一点,乃因温颐染了五石散不肯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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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 温颐辞世, 温松卧榻, 庭院落雪茫茫, 物是人非。

薛壑被侍者引去温松书房,有一瞬驻足回顾府邸, 面上浮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薛大人稀客。”入屋时, 温松正持着蜡烛在铜雁灯台旁点灯。

“晚辈见过温大人。”薛壑持礼问安。

温松穿一身靛青直裾, 精神尚好,专心点着雁尾一排灯,直待二十七盏全部亮起,方抬眸看年轻人, “老朽与薛大人同朝为官,又都在三公位上,薛大人不必如此大礼,坐吧。”

“今日大人若是与我以同僚身份相见,那我这会就可以出府弹劾大人了。”薛壑笑了笑道。

温松未言只多看了他一眼。

薛壑笑意不减,“大人精神矍铄,毫无病态,却称病不上尚书台。往小了说是怠政,往大了说是欺君。”

温松闻言,哈哈大笑,手中烛火明灭。薛壑在旁陪笑。

一阵笑声过去,温松静下,冲他招手。

“你来。” 到底上了年纪,温松气息微喘,将蜡烛递给他,“既称一句晚辈,我受了,你去帮我将雁头的灯点亮。”

薛壑恭敬接过,走到雁头处,观察了一番。敲击雁首颅顶听声,确定雁头中空。于是摸索雁首发现暗扣,遂将颅顶掀开取出灯油碗盏,持烛点亮,后置灯碗于颅中。他心中有数,下手便稳,待火起焰直,方阖了盖。

顿时雁眼明亮生辉 ,雁活如飞。

温松静静看着,眼底皆是欣慰的光,“你来何事,且说吧。凡我能做,自满足你。”

薛壑始终恭谦,饮过一盏茶,将话都说了。

温松颔首,“这就是一句话的事,但后续还得看陛下,毕竟决定权在她手中。”

“大人助我开端便已足够。”薛壑拜谢离开,至门边,忍不住回首道,“我原不曾想过,您会应得这般爽快的。”

温松满头银丝如雪,眉宇间风刀霜剑过,目光从青年身上落到灿亮的雁首上,“你心宽手稳,知进退,顾大局,不比温颐心浮气躁连盏灯都点不亮,我很放心。”

薛壑垂眸,“您谬赞了。”

腊月廿,除中央官署外诸府衙接连闭府,仅余二三还在论政的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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