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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便是其一。
这日先定下了西北道徐、袞、冀三州州牧的人选,同时由抱素楼处从新政中择出相关学子出任二百石官职前往赴任。其中青州之地最为关键,州牧一时未定,只将其他属官进行调整和填补。
尚书令不在,卷宗最先呈到尚书左右丞两人手中。温冶翻阅名单,落笔圈上数个名字,邱敏、钱方、陆央、陆岸……盛珉。
因为诸人都盼着早些闭衙封笔,心思都在除岁迎新上,人员的审核便也没有那么严苛,右丞略微看过,皆是身世清白、才学有成之人,当下复核通过。
如此剩得光禄勋、禁军校尉、青州牧三处未决,当下整理卷宗,一份送去尚书府,一份上呈上林苑。
“青州这块地方,数年历经两次战乱,承华末年又被杨羽一党弄得乌烟瘴气,人员复杂。且那处多水患,又临高句丽。还是得择个年富力强的去,但如今一路数下来,当真没有了。”右丞叹道。
“若只说年富力强,那朝中有的是,问题在于心甘情愿者难找。”温冶叹道,“多来择去了,敷衍个三两年便调回来了。所以方才我看陆岸、盛珉两人都是青州当地人,方择了上去先备着。”
“初任官员不是有明文规定,未防官官相护,三年内不可祖籍任职的吗?”薛均闻言忙看那卷宗,翻阅这二人背景。
“是有这规定。”温冶不疾不徐道,“但以往也有过特例。如今便是特殊时期,左右都不知何人任青州牧,大半的官员都是各地调任,这两人便也谈不上‘官官相护’了。”
温冶此番特意有此一提,若是诸人坚持反对二人任命,曹渭处他也好交代;若都不反对,他日若出万一,左右今日是一起商讨过的,罪不到他一人身上。
果然,当下诸人默了一会,都未再言语。
唯有右丞又提了句,“朝中实在无人,我的意思是,要么还是从青州当地官员中擢升,要么平调其他州牧来治理,譬如雍、凉等地的州牧,皆是能力强、经验足的老臣,可放心任用。”
诸人议论一番,散会各自回府。
……
这日晚间,薛壑在御史府宴请族中子弟。叔父薛允、薛均三兄弟、薛墨兄弟两、还有新上任的薛清、薛浩、薛沐等十数人皆在此间。
“过两日便是你生辰了,届时再请不成吗?请在今日,这酒我可喝不踏实。”将将入席,薛九郎便持酒盏叹气,仰头闷了一盏。
“在我府上饮酒,怎就让九哥用不踏实了。”薛壑笑道,“九哥且说,哪里不如你意,十三当下即改。”
“他呀定是盯上了叔母五月来送来的那十来头牛,想着要佐酒。上回就说了,要向你要一头。”薛墨嗓门高起,“我说那是给陛下的,非节非宴吃不上。他就想着你生辰宴定会上这膳。”
“薛七郎,你说你自个吧!”薛九郎从案上拾了薛墨一贯喜欢的冬枣丢过去,边笑边道,“别以为方才入门时我没看到,谁偷偷跑去膳房问膳,被红缨姑姑赶出来了?”
“都拿去给他。今个他吃枣,我吃肉。”薛九郎对着一旁奉酒的随从吩咐道。
“我是想吃,你们哪个不想吃?薛沐、你想不想?薛清、薛浩是不是都想?”
此三人虽是同族,却已经是旁支,没有他们那般熟络,来御史府的机会也不多,当下有些拘谨。闻薛墨的话,只含笑不语。
薛墨却还在言语,推一推自己案上已经摆上来的各色菜肴,“这等时节,凡有一鼎烹牛肉佐酒,旁的我都不要。”
“这话是真的,咱们益州的黄牛肉,哪个不想。”薛九郎又叹,“但这会上黄牛肉,着实可惜。”
“哎你这人……”
“七郎莫脑。”薛均笑道,“他呀被尚书台的事缠住了。眼下莫说诸府衙,便是你们禁军轮值休沐不都松快些了吗?但我们尚书台为着官员上任调任的事,至今还未闭衙,陛下的意思最好是在今岁定下,明岁明窗开笔后,便直接上任,不误政事。所以明个我们还得上尚书台。九郎就盼着廿三小年后,无论有无决策,左右都开年假了,他便好吃个痛快!”
“其实八校尉就八校尉,也不知为何要不同意!”薛八郎接了话,“我听说还惊动了大司农处,说什么把‘节官制’都搬出来了,至于吗?”
“就是!”薛九郎端起面前酒盏,然一想明日还要去尚书台,只好控制着饮酒,夹了一箸符离鸡佐酒,抬头望向正座上的薛壑,“十三郎,你今日到底何事请我们?”
薛壑看见外头侍者抬鼎而来,笑道,“给你们解馋。”
诸人循他目光望去,顿时都抚掌应笑。薛墨当即起身,说是由他来捶肉松气,又唤十六郎过去掐丸。然薛十六郎神色怏怏,薛墨连唤他两回都不得应。
“我来!”薛均看了胞弟一眼,知他近来心情不畅,当下打了个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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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入殿中的牛肉,或打成丸子入鼎内,或切成蝉翼片在汤中烫起,外头还时不时送来炙烤好的牛腿,炖烂的牛腱子,配着烈酒,未几一族的子弟都用痛快了。唯薛允几回看过薛壑,见他案前酒盏,一动未动,这晚他滴酒未沾,话也极少。
至酒酣宴将了,他方启口道,“故土膳食,诸位可都喜欢?”
“喜欢!”
“喜欢!”
“多少年了,都想着这一口。”
“这隆冬岁暮,就该日日食用方算美妙。”
殿中人你一眼我一语,连着初时拘谨的薛沐一行也感慨道,“用起这肉,便想起了阿翁阿母,我来长安时才十四岁,那年头一回帮阿翁宰牛。”
……
“如此,回去吧。回去可日日用此膳,日日见爹娘承欢膝下。” 薛壑坐在高台,淡淡开口。
“今岁我本想回去的,但阿妍五月里才诞下孩儿,我的休沐日都用完了。”薛清道,“待明岁攒一攒,孩子满了周岁,我带他们母子一道回去看看。”
“我今岁也想回去的,就是岳母病了,岳丈又去的早,膝下独阿颂一女。她侍奉榻前,我也不好远离。”薛浩叹了声,“我也明岁看看再说,左右益州有阿兄阿姊他们。”
“你们近来可都有高升,入了南北营中。但回去益州没有一两月休沐不可行,届时要提前和上峰说好,别误了事。”薛墨提醒道。
“我前岁才回去,近来倒也不急了,就是念这一口。”薛八郎将案前一碟炙肉蘸着剁椒酱咽下。
殿中又一番热融融闲谈。
“我不是说回去看看。”薛壑面上沉静无澜,心中千波在涌,“我是说,我们该回益州了。”
这话落下来,殿中一下静了,诸人目光齐齐投去,慢慢反应过来。
“十三郎,你再说一遍。”这日一直沉默寡言的薛十六郎在此刻最先开口。
“我说,我们该离开长安,回益州了。”
殿中又是一番静默,片刻依旧是薛十六郎的问话,“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薛壑摇头,“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也不再迂回,直言道,“当初我带诸位从益州奔赴长安,就是为了守江氏基业。如今贼人已除,江氏天子在位,我们没有留下的理由,该退回故土了。”
“你说得轻巧。你让我们来就来,让我们走就走。且不说没来赴宴弟兄,你就看看今日宴上人,薛清、薛浩、薛沐他们,随你来长安时不过十四五岁,当年为保江氏社稷,你掐尖挑走了族中最年轻最优秀的子弟,这我们无甚可说,理当来此。但是来此六七年,十四五岁后的六七年,你知道有多重要吗?我们在这里及冠、成家、立业,好不容习惯了这片土地,可以安生立命,有了另一个家,你却又要让我们回去!”薛十六郎摇首道,“这定然不是你的意思,肯定是陛下,鸟尽弓藏,天子历来的手段!”
“十六郎!”薛均呵声拦他。
“阿兄莫要阻我。”薛十六郎目指薛壑,恨声道,“我早就有话要说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看着我往虎口跳,让我娶了温四娘,结果温家竟是那么个烂摊子。”
“十六郎,你和温四娘的事,我和十三郎都劝过你,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薛均起身将他拉回座上,“你说这处便没有道理了。”
“说过有何用?他若早说清楚温门脏污,我何至于认识什么温四娘温五娘的,惹这一身骚!现在还要我退回益州,让我带这么一个门楣上不干不净的妇人回去,我的脸往哪搁?”
“薛垦!”薛壑起了薄怒,“温四娘的大父尚是尚书令,胞兄虽故但依旧是太常,叔父们都在其位,便是陛下都至今没有给温门定罪,你却已经这般轻慢人家,‘脏污不净’泼其身,她是你三媒六娉娶过门的妻子,你如此为一己颜面而毁她,还像个男人吗?”
“我要求薛家子弟退回益州,或许对诸位不起,但一定没有对不起你。”薛壑看也不看他,冷笑道,“对你,我劝得及时,拉得也及时,你总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薛壑不欲对其私事多作评论,转话道,“诸位放心,我保证回益州后,官阶俸禄不变,在长安是何待遇,回去益州亦如是。”
殿中息声,然观其神色,无人甘心回去。莫说待遇恩赏不变,便是翻上一番,他们都不想退出长安。
边地与京畿,机遇岂可同日而语。
薛壑深吸了口气,环视殿中诸人,“我们本就有祖训,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如今四海平宁,我们当归故里。”
“十三郎!”终于,薛墨的声音在左手响起,“你是家主,但且恕我不敬,你要我们退回益州,你口中的‘我们’怕是除开了你自个吧。谁都知道,你已经侍主,出入椒房殿,不日就要被立为皇夫。这怕是陛下与你的交易,你上皇夫位,需其他族人退出长安。你为了你自己安身立命,有家有室,就如此不顾族中子弟吗?十六郎说的对,我们已经在这安家,不想走了。”
“你与其劝我们诸人,不若劝陛下放开心胸容人!如此才是两全。”
薛壑久看薛墨,薛墨倒也不怕他,直直迎上他目光,但见薛壑起身启口,“我是想上皇夫位,想在此有家有室。这是十一年前,族中予我的荣耀和责任。当年我离故土,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而你们彼时尚且围着父母、伴着手足,天伦尽享。五年后我带你们来长安,可是一个个问过你们意愿,你们个个都是自愿才来。来此之后,我除了让你们尽忠职守,试问我给过你们压力吗?给过你们任务吗?让你们碰过血,受过伤,饮过毒,染上过脏污吗?”
“你说要陛下放开心胸得两全?”薛壑长叹了口气,“那我告诉你,陛下已经不止一次给过机会欲要两全了。”
“我问你,中秋宴会,三千卫来帮你查人,你为何不用而另择其他薛家子弟,你以为是在帮他们谋前程?”
“我再问你——”薛壑望向薛九郎,“数日前,陛下提出恢复女官职,你阿兄要说话,你为何要阻拦?”
“我就不反对女官职,但也不支持。但阿兄他挺支持的,彼时也无人说话,那他何必出那个头,所以我才拦下他的。”薛九郎回得理直气壮,“结果最后他还是说了。”
薛墨亦挑眉开口,“我为族中子弟谋前程,有甚问题?”
“有甚问题?”薛壑不怒反笑,“你们说有甚问题?天子要的是忠心、听话、支持她的臣子。”
这话落下,薛墨和薛九郎对视而过,有些反应过来。
“那我去同陛下说,我们没有异心,我们从来忠心不二,我们以后听话便是,她说甚都支持她。”薛墨拍案起身,似哄孩童般,“我明个就去上林苑。”
“迟了!” 薛壑低眸笑了声,对着薛墨道,“知道为何尚书台到今日还不闭府衙,为何陛下要让庐江长公主任光禄勋而不任卫尉职,为何她宁可惹的大司农处阻拦,尚书令闭门称病也要添四人组成八校尉吗?”
薛墨蹙眉不语。
“因为她耐心告罄了。”
“庐江长公主当年就是卫尉职,叔父本就是代她暂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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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叔父当下不还她,她去领光禄勋职也没什么。但是尚书台却不通过,这是陛下给的提醒——她很不满意当下薛家子弟武官的任命。然后接着又要将五校尉改成八校尉,结果大司农立刻出来阻止。是大司农自个出来的吗?分明是陛下让他来阻止的,她根本不可能要八校尉,她是要薛氏子弟退出禁军校尉,连带还有一个洪九,如此三千卫擢升四人后便依旧是五校尉。如果在十六论政当日,或是十七、十八,总之在十九之前,你们自己提出退出校尉禁军,或许她会给你们在京畿其他的安排,但如今……”
“如今如何?”薛墨听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我不信陛下能有这么多歪歪绕绕,这多半是你多想了。”
“就是。十三郎,你可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专门想的这套说辞?”薛八郎附和道,“你要在此成婚生子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如今都拖家带口,妻儿都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岂能说走就走!”
“十三哥一贯心重多思。”薛十六郎嗤笑道,“怕不是陛下这般想,是您给她提前想了,恐她有一日想到我薛家军君侧围绕令君心生忧,如此不要你,你便早早防备着,将我们都谴回去,可对?”
“叔父,你说句话。”薛十六郎望向至今未发一言的薛允,“我说的对与不对,可是十三哥他自己想多了。”
薛允望向薛壑,半晌道,“十三郎,你可是想多了?”
薛壑低眸不语,“就当是我想多了。”
“罢了罢了!”薛墨扬声叹气,“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益州的,陛下若不要我做禁军校尉,大不了罢了我的官便是。”
“宴无好宴!”他推开长案,“十三郎,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啊去向陛下提议,将我们都罢官了,如此也莫管我们是去是留,你且安心做你的皇夫便是。”
话毕,长扬而去。
他一走,薛八郎亦气愤难平地走了,之后是薛十六郎,薛九郎失望无比地离开,薛沐一行则心有颤颤退身而行,最后剩薛均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言语,只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薛允起身,拍了拍他臂膀,“确定要这样?”
薛壑颔首,“廿三我生辰,劳叔父的人情,让他们再来一次。”
月升日落,日出月降。
数日间,尚书台官员依旧进进出出,上林苑天子临窗久望。
雪落不停,只见天光,无有金乌。
这日,腊月廿三,天光也尽了。
御史府中重开宴。
依旧牛肉佐烈酒,却不见昔日欢颜。
薛壑掌宴,先自饮了三杯。
连干三盏,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有错要认。
“十三郎!”那酒太烈,薛均不忍,打破沉默,唤了他一声。
薛十六郎依旧赌气在身,“你有话便说,莫说是为了庆生,但若还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那便不必说了。”
薛壑放下酒盏,笑了笑道,“庆生是有,但不是主要的。今日请诸位来,主要是向大家辞行的。”
“辞行?”诸人惊了瞬,薛墨当即问来,“你要去哪里?”
“青州。”薛壑平静道,“任青州牧。”
“不是,宗正处不是已经再选立皇夫的日子了吗?”
“对啊,如何这个时候让你去青州?”
“不是派我去的。”薛壑顿了顿道,“是我自己请命去的。前两日宴上,我态度不好,先同诸位致声歉。宴散后,我亦自省,诸位说得对,的确陛下尚未有防我们薛氏之心。但当下薛氏权重,难保陛下来日不疑心。所谓‘君心难测,罪在将来’,我为薛氏家主,不得不为我族考虑。所以我决定交出御史台的决策权,前往边地。只是尚有一事,还是要同尔等说明,此去青州,那处人员环境混乱,我需要再带一部分族中弟子过去。我原是孤家寡人,来去自在,你们得准备一下。”
“我随你去。”薛允头一个开口,笑道,“我也是孤家寡人嘛!”
“那你……”薛八忽就有些愧疚,过了年,薛壑就二十有七,依旧孑然一身。而此去青州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回来,“陛下会放你走吗?”
“是啊,十三郎,你都说了陛下没有怀疑我们,又何苦去那地?”薛墨接话道。
话这样说,然这几日兄弟二人细想薛壑的话,也觉心惊。
——陛下现在不疑,但难保他日生疑,且若来日当真这么猜疑、算计,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不如卸甲归田。
薛壑看着他兄弟二人,“我就直言了,七哥和八哥,你们得随我走。一则空出禁军校尉职以安陛下之心,二则随护家主本是族中子弟的责任,三则——”
三则,他这一走,几乎就是放弃了与天子的婚约,薛氏子弟再也没法说他只顾自身而不顾他人,亦再也无法拿自己妻儿做留在长安的挡箭牌。
“四哥!”各自会意,薛壑未再往下说,只对着薛均道,“你们尚书台三人,我还要带走一人做文书用,你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明日给我答复。”
薛均颔首,“我会尽快答复你。”
这话之后,殿中重新静下,薛壑举杯道,“接下来不知哪年才有重聚时,今日且放开了饮。”
然到底诸人没有多饮,许是离别在即,未几各自告辞离去。
唯剩薛允陪着薛壑。
“这么多年,辛苦叔父了,一直在我身边。”薛壑持酒敬他,未待他饮,又一盏干下。
“所以你那日去尚书府,就是为了让温令君扣下青州牧,对吗?”
薛壑给自己续上酒,仰头饮尽。
“果然!”薛允见他默认,夺了他酒盏,“那你与我解解惑,如何要安排两场宴会?”
薛壑饮得太快,脸色烧起来,眼神有些迷离,晃了下脑袋持了案上酒壶来喝,被薛允又夺下,“你身体才养好多久?”
薛壑见四下空空,敲了敲不知是思虑过多还是饮酒过多、阵阵胀疼的脑门,“我若一开口就让他们随我去青州,他们哪个肯?先铺垫一番,让他们发发脾气,了解了解自己行为于天子眼中,是何性质。有了这遭,你看此番他们不是都从了吗?而且他们不会觉得是陛下疑心,只会认为是我多心,他们就还能对陛下保持一心……君疑臣已经足够严峻,若臣心再生逆反,君臣就无解了……”
“那你和陛下,怎么解?”
薛壑闻这话,有些恼怒地望向薛允,迷离眼神清醒几分,眼中透出两分孩子气,“叔父,你就只能招女郎喜欢,我真得好讨厌你!”
他撑着桌案起身,往一旁的铜盆里掬了一盆把水扑在脸上,很快便清醒了大半,闻滴漏滴答,抬眸看去,已是子时。
腊月廿四,新的一日。
然庐江长公主带给他的话是:
——陛下说,无事让你早些过去,不要晚于腊月廿三。
薛壑整理好卷宗,于腊月廿四晌午,入了上林苑——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我来晚了,但我把周六的一起补啦,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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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昨日廿三是小年, 高庙有祭祀,需太常主持,天子亲临。
眼下太常乃温冲, 先不说他本就不熟此间事宜, 前段时日已为新政考举选任官员错漏百出, 愁得寝食难安, 须发大把大把地掉。
彼时天子驾临高庙, 满殿无声,唯有冕旒一点击撞出来的泠泠声,却如雷轰电击, 一下下砸落温冲心间,累他呼吸都不畅。他左腿又有疾,需执拐而行, 无法正常主持祭祀。遂一应礼仪皆有少仆令完成,只需他诵文传序。然这等事宜却也不曾做好,不是经文背诵有误、便是传序没有按序。在抱素楼中时, 新政的事他多问于常乐天。但高庙祭祀, 常乐天没有官职在身, 自不可同行。
一时间, 寒冬腊月天,他急得满头是汗。看一眼, 面前天子又是他昔年欲要强邀硬留的少年郎, 顿时气阻血涌, 就差一个白眼翻跌下去,断了气息。
如此祭祀毕,他呈君自省悔悟之卷宗,‘乞骸骨”之卷宗, 推荐常乐天为太常之卷宗。
这日下午,还有君王继位周岁之宴。考虑国库不盈,边地多事,江瞻云自己又歇在上林苑不曾回宫。遂此宴简化许多,只宴请了新政中榜的学子,和即将前往边地赴任调动的官员,道是一则庆贺,二则送行。
只让少府操办,都不曾动用鸿胪寺。
是故,宴散之后,有学子上呈赞君之卷宗,有上呈自己志向规划之卷宗,有原本官员感念君主栽培之卷宗,有不舍君主惜别伤情之卷宗。
加之两宴各自本就有数位尚书郎记陈诸事,故而还未到午时,思博殿的大案上已经卷宗堆垒,小山一样数座高耸。
薛壑一路疾马而来,入苑后两腿却似灌铅一步步走得极慢,然这会进来御驾不在的长扬宫,四下无声的思博殿,只见得满案卷宗不见君主、内侍、禁军,当下却又心急如焚。
“陛下——”
明明外头尚有一队宫人正在扫雪,薛壑竟不知问话,只在殿中呼唤。他身上齐地披风未脱,走动间袍摆如浪翻涌,袍沿拂过大案,一个不慎“呼啦”掀翻一叠卷宗;掀帘出来,肩头雪簌簌落下,落在羊毛编织的氍毹上,很快消失不见。
“七七——”
他又唤一声,声音惊动外头的宫人侍卫,惹得他们齐齐看过来。他们认识御使大夫,也识得他腰间御令,原是容他一路进来没有阻拦。
他不是奉召而来便是请命而来,左右是来面圣的。
自是该寻陛下才对。
此番唤得“七七”却又是何人?
诸人好奇,但也不敢多问。
“陛下呢?”他终于反应过来,出殿拉来一个宫人询问。
那侍女就是一清卫的小宫人,如何晓得御驾在何处,惶惶然摇头。
“薛大人!”文恬是这个时候入内的,见他急得不成样子,赶忙道,“怨老奴去更衣了,不曾迎上您。陛下去了柳庄亭,原让老奴在此等候告知。”
“多谢姑姑!”薛壑往殿外奔去。
*
柳庄以南的斜坡上,四下岗哨都有禁军值守。就近一处凉亭披帘罩幔以御风,里头点着数个炭盆,案上置着釜锅,穆桑正热腾腾煮沸一锅热汤。一旁还吊着一口小锅,里头温了一盏甜羹。
江瞻云手中握着一张弓,立在临南坡地上已经许久。
朔风烈烈,吹得她狐裘翻毛,两袖鼓圆,风帽下的鬓发微微蓬起。她低垂的视线中,是已经结冰的泾河水,水下别有洞天,乃那年落水时所发现。
小时候,母亲原同她说起过,她一直以为只是母亲编纂的一个故事。
“当年父皇择您教授朕骑射,原是母亲生前荐您。”这日伴驾的是执金吾郑睿,“朕闻您也曾指点过她的骑射。”
“能教授你们二位,是臣的荣幸。”即将天命的男子话语平和,从容答话。
“朕闻您至今未娶,您如此精湛的技艺,无有后嗣继承,实在可惜了。” 江瞻云侧首看他一眼,从他囊中抽来一根箭,引弓搭箭,遥向天际一朵浓云。
“臣教导了陛下,有陛下这等学生,便不枉此生。”
江瞻云手中施力,稍一凝神提气,便胸中胀疼,无奈放弃,“可惜朕……”
“陛下!”一个略带喘息的声音传来。
薛壑翻身下马,奔来这处,“您不能开弓,这样冷的日子,您在这处作甚?”
他上来也不行礼,一下夺来弓箭,待在自己手中握实了,方回神意识到执金吾也在。顿时有些报赧,垂下眼睑欲要行礼问安,奈何弓箭在手,衣袍宽大繁琐,一时有些累赘。
“免礼吧。”江瞻云看他面庞泛红,额角渗汗,从袖中掏出帕子。
执金吾扫过巾帕,当即道,“臣去岗哨巡视。”话落躬身退去。
薛壑微微低头,同他拱了拱手。
丈方的坡地上只剩两人。
薛壑心如潮涌,还在喘息,随风阵阵吹来,终于慢慢平复了心境。神思聚拢,想起今日因何而来。
——他是来向她辞行的。
原从她回到未央宫的第一日,他在向煦台醒来的那一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场吵架里,她就已经开始让他处理好族中事宜。
便是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决定想和他在一起了。
但很遗憾,他没有处理好,纵是尽全力也只能搏到如今局面。
到底是辜负了她。
卷宗在他袍袖中,已经滑到他掌间,指腹在竹简摩挲,他张了张口,正欲把话吐出。却见一方锦帕递来眼前,女郎素指隔幽香布帛触上他面庞。
“臣自己来。”他抬手去接帕子,却先拢住了她持帕的指尖,心头一颤,袖中卷宗滑落在地。
清道后的地面,冰雪微融,混着泥浆,几点溅在彼此衣衫上。
江瞻云没有停下,继续帮他擦去汗水,笑道,“这样冷的天,你汗也不停。去亭中吧,别染了风寒。”
她擦完他面庞,目光在他唇上停了一瞬,将帕子塞在他手,也没看地上卷宗,只淡淡道,“捡起来,就用这擦。”
薛壑边走边擦,随她回去亭中。
“昨日两处事宜,朕忙了一日,你有天大的事,也请过了今日再禀。”入亭歇下,穆桑捧了一个手炉给江瞻云,转身又将温了许久的梨羹奉给薛壑。
“近来可是上火?嘴上都起皮了。”江瞻云持勺喂他。
青天白日,臣奴环绕,薛壑到底有些不自在,欲避未避,缓了片刻方张口吞下。待汤过肺腑,不由有些讶异,“果肉都化了,这炖多久了?”
江瞻云抬眸看天,“一昼夜有余,昨个这会就开始炖了。偏你没来!”
薛壑闻这话,手便又不自觉握上已经收回袖中的卷宗。
江瞻云却没有追问缘故,只凑身过去,又喂他一勺。咫尺的距离,闻她低语,“你如今都敢抗旨了。”
她身上寒意未散,龙涎香浸着雪气,一阵浓一阵浅,丝缕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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慑人心魄。
薛壑垂了眸子,听心跳随香气一阵快一阵慢。
手从卷宗上松开,在袖中抬起,想摸她面庞,抚她眉眼。却到底只是袖里乾坤,袖外空空。纵是抬眸一瞬,已是满眼都是她。
“容朕想想,怎么罚你?”她丢了勺,撑额莞尔,山水在她眸光中妩媚。
薛壑喉结滚动,看被推过来的碗盏玉匙,又看忽就挪开眼眸不再看他的人,话语直直滚出,“陛下,做事要有始有终。”
他将碗盏推过去,捏住袖中总不自觉滑出的卷宗。
纵是这会马上说也要明岁才能走,何必争这朝夕。此生或许也就剩这朝夕了,且容他沉湎放纵。
江瞻云神色难得惊诧,看面前的羹汤,勾起嘴角笑了笑,端盏持勺喂给他。
这日回去殿中,见得大案狼藉,书简倾倒。
她走时有尚书丞整理,这幅模样显然被能进来的人所为,不能进来者自也无法收拾。
“你简直罪加一等。”江瞻云在案后坐下,捡了齐整的一摞来看。
薛壑默声不语,俯身一卷卷捡来,整理好重归案上。又见砚台墨少,遂自觉添水研磨。
屋内烧着地龙,他脱了披风就剩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手从袖中伸出,被墨衬似一节玉竹。竹子坚劲,他打圈磨墨,施腕间巧劲,生生化竹软枝,晃了女君眼神。
江瞻云一双凤眸上下打量,咬了咬唇瓣,顿在虚空的朱笔落下一滴墨,似红梅绽放。
卷宗很多,她批了数日方处理结束。
薛壑便“红袖添香”了数日。
昨日晚间,无意一瞥,不知怎么明明分散两处而坐的人,影子却重叠在一起。挥之不去,思绪繁杂,他去了偏殿歇下。
然这一刻,赛马在外,江瞻云策马途中道是雪鸿气息不定,恐跌下马来。
薛壑道,“那、陛下骑臣的,臣给您牵马。”
后来不知怎么两人同乘了一匹,他双手越过她持着缰绳,她便完整靠在他怀中。
气息缭绕,温度渐起,薛壑不自觉想起昨日灯下,交叠的人影。
这日乃除夕,赛马归去长扬宫,他辞了宫宴,说有事要回御史府,晚些在来。江瞻云没有挽留随他去。
只桑桑看着远去的背影在问,“陛下,这汤还留着吗?”
掀盖弥味,浓苦至极。
江瞻云眼前浮现他至今还不曾上呈的卷宗,浮现这数日难得的好时光,浮现他的眉眼,笑意和隐秘的悲伤,伸手端来,“这汤说是多用才伤身,但终是含着朱砂砒霜调制,别入他口了。”
随她话落,汤被倒尽。
薛壑来去很快,天还未黑就回来了,只是除夕宫宴已经过半,他直接去了寝殿迎候,未再赴宴。
江瞻云这晚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经有些醉了,见到他时蹙了蹙眉,“何时回来的?不是同桑桑说了,让你歇在偏殿。”
“臣来领罚的。”薛壑谴退了侍者,扶她入内寝。
江瞻云脚下虚浮,跨台阶时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堪堪落入男人怀中。
她拽着他臂膀,抬起头来,“领什么罚?”
“领廿三抗旨不曾到来的罚,领陛下所托之事无法完成的罚,领当年新婚不辞而别的罚,领往后年年岁岁依旧要离别的罚……”他将她抱在床榻,俯身在她身前,“愿陛下责罚。”
江瞻云的酒醒了大半,眼神恢复明澈,伸出一只手欲抬他下颚,脑中忽就诸人连番过,齐尚,卢瑛,贺铭,宋安,温颐,齐夏……她很喜欢这个动作,下巴在她掌中,面目在她眼下,人由她控。
却在这会多伸了一只手,捧上他面庞,低头与他额间相抵,缱绻相对,“我不罚你了……”
“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我只想求一次,一次以慰平生。”他截断她话语,眼中水雾迷蒙。
铜鹤台灯火摇曳,一行烛泪滚下。
他说,“我用过药了,不会伤到你。”——
作者有话说:其实还有个尾巴,明天吧,不然又晚了
第65章
除夕夜, 宫中举行傩戏以驱恶纳福,彻夜不绝,接旦遇光方歇。
是以宫宴散后, 前殿场上火把高举, 傩戏开场, 百二十黄门弟子赤帻皂制, 执大鼓。
相比帝王寝殿内皂靴脱, 凤履斜,腰封玉革解,锦袍华裳落;方相氏黄金四目, 蒙熊皮,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作十二兽舞。
兽在火光中幻行,灵鼠矫矫,忠牛悠悠, 猛虎汹汹……十二兽纷纷现行, 止于凤腾九天, 凌驾万物。一瞬间人静风停, 唯钟磬不歇,咚咚荡响, 天地闻声。
凤影定在虚空, 拢翅伏山丘, 凤眸低垂,目之所及遒劲腰身,起伏胸膛,素指摸上擂鼓般跳动的心脏。
碰之而快, 快之愈响,声宏似前殿旷场上传令的鼓声。
鼓声急如令,火光照彻夜空,十二兽呈百态千姿,或回首或咆哮,或伫立或前行,或起跃或腾飞……唯凤凰懒懒卧于地,目光流转,看世间山水,明秀华美。
容他以上犯下。
原本静谧的烛火荜拨出火花,摇曳不定。旷地又起夜风,黄门旋舞浇油,催火焰旺,点明前路。
方相氏黄金四目面具灼灼生光,领兽群幻行,化作独角兽和玄武盘旋在半空一只回首怒吼的飞廉之上。
一只滚油火把喷上酒,火光耀天,飞廉携双兽俯冲于地,击烟尘四起,于前头引路,领后面幻化出的曲颈奋角的神兕、直立上躯作追逐状的神熊、以及带翼有角的龙形兽往前行进,诛邪采福,寻找归途。
幽路难行,火把高燃,逼人汗下。
汗珠莹莹,一滴映入凤目中。
凤凰眯着眼,振翅起身,纠正前行的姿势,归家的方向。
帘幔垂落的四方天地里,少了钟鼓烈风之声,多了急促慌张的喘息。
(要求修改处已经删除修改,其他是正常傩戏描写)
……
新人久别,风雨阻途,行路难。费神多思终致力怠,青年惶惶然低头。(已经删除)
女郎忍住笑,搂颈抱头按入胸中安抚。
团雾如触,幽香入他窍,她还腾出一只手,触上他穴上凸出的青筋,捻干他额头的汗,摸过他干干滚动的喉结,轻轻拍他背 。(已经删除)
屋中静下许多。
屋外傩戏的钟鼓也停了,剩丝竹声缠绵夜色。然火光尤亮,方相氏领舞换地再行。
鸣钟击磬,百兽夜行,纳福迎新,昼夜不止。
火焰照得通天彻地,已是晨风烈烈,旋转在庭院中,扑打在窗棂上,却入不了屋中分毫。
然无风的屋中,烛火明灭不定,床榻吱呀在响,三重帘帐翻涌起伏,熟悉了幽径的青年终于回到久违的家中。
从帘幔中伸出的一只手,攥皱了早已不平不齐的被褥,裂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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