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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木罗刹

王文青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小陆挚三岁,只是面容老成了一点,常叫人误以为他比陆挚大。

桂榜上,他的名字就在陆挚后面。

得知陆挚为他母亲求医, 他当然乐意牵线。

只不过, 他祖母性格乖僻, 不常在盛京, 这次他参加大考, 老人家为了孙儿身体,才专程留下。

经商议,看病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一。

清晨,天际沉沉, 落了一场白雪。

陆挚告假一日,云芹披着旧披风, 脖颈间系新暖巾,何桂娥牵着何玉娘的手, 几人到城东王宅。

王文青搓手,在巷口等他们,笑道:“陆兄, 陆嫂子。”

他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家里宅子有二进, 大小尚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算是生活无忧。

他父母都在, 听说陆挚是解元,忙上茶。

几人客套叙话,忽的, 王文青祖母从另一间屋子过来,打断他们,说:“不是来看病的吗?”

王家后宅有小药堂,一面墙的抽屉都是药,里头昏暗又冷,不过打理得很干净,药味不难闻。

因男女有别,云芹、何桂娥和何玉娘进去,陆挚王文青在外面等候。

屋内,老大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打量云芹,目中些许惊艳,问:“你是不是姓张?”

几年前,她孙儿刚入萧山书院,知慕少艾,喜欢上张姑娘,却垂头丧气,只说张先生看重陆挚。

老大夫记性不错,以为眼前就是那位张姑娘,又想人家长这样,孙子喜欢,也能理解。

云芹否认:“不是,我叫云芹。”

大夫“哦”了声,是自己弄错了。

她也不尴尬,叫云芹:“云芹,帮我拿一下你手边,对,那箱子。”

云芹提着木箱子递给她,大夫打开,拿出一套脉枕。

何玉娘主动把手放在脉枕上,朝云芹乖乖一笑。

屋外,王文青同陆挚聊起学问。

今非昔比,明年二人都要参与会试,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话头自然而然涉及时局。

王文青压着声音,说:“听说,户部、工部和兵部,逼秦国公府交出淮州船舶工场……”

陆挚:“是。”

段砚和陆停鹤的婚事,因段砚婉拒,并不顺利,陆家就和户部尚书之子定了婚。

这三部,如今拧成一股绳。

尤其是今日大朝会,陆挚听段砚的意思,他长兄段方絮会再在朝会上发难。

这时,云芹推门而出,何桂娥跟在后面。

陆挚问:“如何?”

云芹:“大夫说,母亲得针灸,叫我们留一人等着就好。”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我陪着姑祖母。”

屋内,传来何玉娘的嘟囔:“你们都回去,我又不是小孩。”

她能意识到大家把她当小孩了。

几人都笑了,不过不能真叫何玉娘一人在,何桂娥还是留下,云芹和陆挚先去忙。

今日下雪,路上人不多。

临近梨树巷,云芹和陆挚一愣,因有两道熟悉的人影。

陆挚:“延雅兄?”

云芹:“道雪!”

姚益胡子拉碴,林道雪头发也乱,两人漏夜至今都没休息,眼下一团乌青,没比逃难好多少。

见到陆挚和云芹,他们也十分激动。

天冷,陆挚带他们到院子口,快快开门锁:“进来吃杯热茶。”

云芹:“饿吗,家里有馒头。”

林道雪立刻点头,不多时,就着一杯热茶暖身子,又吃下一个馒头。

姚益缓过来,抹把脸:“终于是赶上了……”

废话少说,他直接道明来意:“拾玦,四月十八我收到你的信,让我帮你查木罗刹。”

“我找到一位木匠,给他看你画的图,他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清楚。”

当时,姚益觉得不对。

他惯来会做人,接下来几个月,对木匠嘘寒问暖,帮着解决难事,又再三保证,木匠若说了实话,绝不波及木匠和家人。

终于,木匠向他透露:“罗刹是员外老爷定的,交工前,把身体掏空,只脑袋是实心的,可以拧下来。”

而当年,秦员外一共定了九九八十一座雕塑。

姚益顿时意识到什么,可陆挚说,这罗刹是在张敬那看到的,张敬那性子怎么会和秦员外有往来。

他想寄信说明,又怕信件意外丢失,亦或被截胡。

于是八月,他干脆把延雅书院托给旁人,上京。

正好,林道雪自年前到长林,不想回成都府,两人一起跋山涉水,连陆挚中举的消息,都是在路上听说的。

陆挚缓缓皱眉。

他脑海里,团着几样东西:八十一座木罗刹,三部和秦国公府的矛盾,段方絮的打算……

这木罗刹,就是天大的隐患。

陆挚倏地站起身:“得去张府。”

说走便走,姚益和林道雪虽然累,但精神紧绷,不想干等。

他们简单洗个脸,姚益刮刮胡子,四人前去张府。

所幸位置都在城南,相距不算远。

月初,张敬自是在家,女儿张素笺也来了,并张敬夫人几人采雪煮酒,对诗句,聊家常,很是清闲。

正说到几十年前冯相的诗,张敬抚须唏嘘,仆役来报:“老爷,陆挚老爷、姚益老爷携家眷来访,说有要紧事。”

张敬:“陆挚,和姚益?”

他记得,姚益是萧山书院几年前的学生,他还算努力,可惜天资不行,又叫舞弊案牵连,撤了功名,再没来考试。

他吹吹胡子:“哼,这两人一起来做什么,这不雪天么。”

话是这么说,他整理衣裳,准备拿出老师的气派。

张素笺挽袖放下酒盅,她扶着母亲起身,到后宅回避。

姚益甫一进府,对张敬作揖,道了声“先生”。

云芹和林道雪也颔首。

张敬还想问是何事,叫他们这么整整齐齐的来。

陆挚先开口:“老师,那日放在堂中的木罗刹,如今在哪?”

张敬心中疑虑,先解释:“它很不常见,怕吓着客人,平日都是收到后面的厢房。”

陆挚和姚益对视,可见清楚张府有木罗刹的人,屈指可数,这倒是好事。

他们言简意赅,说了那木罗刹的由来。

张敬拧眉:“这……”

张敬这尊木罗刹,是另一个周姓举人老爷所赠,他也尚闲云野鹤,脾气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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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他们这几年往来颇多。

他叫了仆役,说:“你先去周老爷那,问他木罗刹怎么来的。”

仆役领命,自出门去。

陆挚又说:“劳烦老师,我们想看那尊雕塑。”

张敬胡乱捋两下胡子,说:“你们随我来。”

厢房在后院左侧,这里有个佛堂,供张夫人拜佛,张夫人有些怕木罗刹,叫人用一张布盖起来。

揭下那块布,罗刹嘴角大咧,双目凸出,面目雕得精细凶恶。

张府仆役合力把木罗刹搬下来,拧它头,但根本动不了。

姚益和陆挚也试试,无果。

张敬:“会不会弄错了……”

陆挚小声和云芹说:“似乎有机关。”

云芹观察着它,想起云广汉做木工时,讲过的榫卯结构。

她说:“我试试。”

陆挚后退一步。

张敬兀自着急,看云芹上前,他还惊讶,心想这女娃娃能做什么……

他还没想完,云芹压着木罗刹的头,一拧一拔。

“咔哒”一声。

她没收着劲,后退两步,陆挚连忙扶住她。

整座木罗刹摇了摇,“嘭咚”一声,砸到地上,身体里一串串金珠子、一锭锭白银,哗啦掉了一地。

在场的,无人不屏住呼吸。

一刹,张敬跳脚:“这怎么回事!周和哲他什么意思!”

但此刻,不是追究送木罗刹的人的时候。

外头,仆役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我才骑马出去,就听说禁军在各处抄家!”

十一月初一,大朝会。

宣宁殿中,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文武群臣,左右站立。

官员奏的事,无非西南干旱减税、修缮宫殿、调整六部轮值等。

末了,皇帝阖眼,手指搭在扶手上,说:“诸位爱卿,若没有别的事……”

段方絮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准奏。”

昌王一派,秦国公的位置和段方絮差不多,他抬眼看向段方絮。

段方絮道:“阳河县造船,经检验,适合海上防卫,只用在水运实为大材小用,应及时布防东南沿海。”

兵部陆湘、户部主事出列:“臣附议。”

秦国公出列:“臣有异议。段大人为何如此几次三番,想插手淮州阳河船运?莫不是和大理寺少卿同流合污?”

一御史应和他,道:“启禀陛下,臣要参大理寺少卿武材德,滥用职权,从阳河县敛财!”

顿时,朝堂炸开了锅。

段方絮紧捏笏板,凝眸。

阳河县的秦员外之前的靠山,就是大理寺少卿武材德。

保兴八年,秦员外造了八十一座木罗刹,运到京中,以孝敬武材德这一脉系的官员。

后来,武材德审理秦国公幼子案时,并没有留手,他和秦国公结仇,秦国公寻仇到秦员外身上。

秦员外为了秦玥,也为了更大的权势,借机另攀秦国公府。

武材德在阳河水运的关系,也被秦国公吞下。

有旧恨在,武材德为三部提供阳河的消息,但不管如何,秦国公也不干净,便以为秦国公不会参他。

算盘却打错了。

当即,武材德出列跪下:“臣冤枉!”

亦有别的御史出来,参秦国公和秦员外私下往来交易。

秦国公说:“阳河水运所得费用,一笔笔都清楚记录着,只用于宗室。”

“至于我受贿?李大人,可不能平白无故,血口喷人啊。”

皇帝缓缓翻着奏折,任由底下众人吵。

突的,他“啪”地合上几本奏折,底下众人收了声音。

皇帝说:“若武材德贪污,和段爱卿又有什么关系?”

那御史躬身,大声道:“八年年初,秦聪运了一批木罗刹,藏匿金银,赠给武材德,武材德又转赠萧山书院张敬。”

听到这,站在后排的段砚满手汗,心跳如擂鼓。

他不由出列,道:“启禀陛下,众所周知,萧山书院张院长从不与朝官往来!”

左右官员全都看向他。

满朝对“萧山书院”,并不陌生。

段方絮当年也是萧山书院学生,眼下上朝的官员里,除了段家兄弟,还有五六名官员,曾在萧山书院进学。

算上外放出京的官员,能轻易凑出二、三十人。

若张敬卷入罗刹案,说明他所谓不与朝臣往来皆是虚的,别人倒也算了,牵扯过深的段方絮首当其冲。

段方絮闭了闭眼。

皇帝将奏疏全都砸到地上,道:“宣霍征。”

朝中众人噤若寒蝉。

霍征这几年升至禁军统领,只听令于皇帝,满朝唯有他,能带刀行走御前。

他穿着锁甲,戴着兜鍪,盔帽却遮不住横在他左脸上的刀疤。

他“噔噔噔”走进宣宁殿,单膝跪下:“陛下。”

皇帝:“带五百禁军,去查萧、房、周、张……看看谁家藏着木罗刹!”

段砚突然想起,从前陆挚曾提过张敬府中有罗刹。

他身子微微摇晃,恨不能插翅飞去城南,告知噩耗,可他做不到。

而此时,训练有素的禁军士兵,步伐整齐,披坚执锐。

他们包抄大理寺少卿武材德府上,如狂风过境,在女眷尖叫哭喊声里,搜出十余尊还没处理完的木罗刹。

几个士兵砍木罗刹的头,费劲再掰开,倒出里面的珠宝。

不多时,没有入仕的周举人家中,也被搜出两尊木罗刹。

……

雪停的时候,禁军包围了城南张府。

张敬和姚益夫妇坐在正堂,姚益试着拿起茶壶倒茶,可是手一直在抖,林道雪倒是比他淡定,掐住他的手。

仆役跑来:“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

张敬看着比姚益稳重,就是胡须有点乱,他站起来,禁军已闯入张府,霍征也随之抵达。

张敬:“你们这是……”

霍征道:“先押住。”

张敬和姚益大惊:“大人,这又为何?”

禁军做事,自不必同他们交代,何况他们还是白身。

很快,禁军在张府翻箱倒柜,打砸踹门,也有的冲到后院。

张夫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直发抖,张素笺抱着母亲,心中默念着诗篇,以压下恐惧。

木罗刹因有一人高,并不好藏,在前几个府邸,禁军最多用了一刻就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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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然而,那禁军侍卫朝霍征禀报:“大人,没找到木罗刹。”

霍征扶着刀,又在张府转了一圈。

不远处,厨房冒着烟气,他大步走去。

张府厨房很大,光灶台就三处,之前禁军已找过一遍,厨娘们受了惊,正凑在一起聊着凶神恶煞的禁军。

还没放下心,她们又听到一阵动静,在门口探头探脑。

霍征:“拿下。”

厨娘们:“大人,冤枉啊!”

霍征便踏进厨房,只看一个漂亮的女子,双手沾着面粉,脸颊也有一道,目光惊疑地看着外头。

骤然和他对视,她似乎有些害怕,低下头。

而另一边,灶台下,还有个俊美的男子,似乎没被查抄影响,还在拉着风箱。

霍征认出人:“陆挚。”

他之所以认得陆挚,源于“梨解元”,这三字毕竟曾出现在官家跟前,加之不久前,有人指着远远的陆挚,同他介绍。

他向来过目不忘,便记住了。

陆挚如今也是萧山书院学生。

再看云芹,他就清楚他们的身份。

霍征直觉不对:“你在做什么?”

陆挚忙也起身,他浑身被灶灰弄得灰扑扑的,拍拍袖子,道:“馒头快好了,火候不能停。”

云芹在旁边点点头。

方才他们也是这么和禁军侍卫说的,那侍卫看了馒头就走了,没想到又来个刀疤脸。

霍征讥笑:“你们难道是张府仆役,还进厨房了?”

陆挚解释:“说来惭愧,我们在老师家里蹭吃蹭喝好几次,还没曾为老师做过一顿饭。”

云芹:“嗯,我们在做饭。”

霍征依然不信任:“那陆挚为什么也在?”

陆挚抬眉。

云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都不帮你妻子的吗?”

陆挚一有空,就会打下手,也经常帮忙做家务事,她以为男子都这样。

所以她的惊讶做不得假。

霍征沉默了。

方才短短交锋几句,陆挚已经从他的穿束、脸上的瘢痕,猜出他身份是御前红人霍征,而霍征鳏居多年。

云芹这话,恐怕会激怒他。

他不由靠近云芹一步。

未料,霍征并没有生气,只是指指陆挚,冷笑:“尊师重道。”

陆挚只是一笑。

灶台上水咕噜咕噜,已经传来馒头香气,云芹嗅嗅,用一条布巾垫着,揭开木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香甜味,叫门外守着的禁军,都吸溜了下咽口水。

见霍征目光依然冷厉,陆挚问:“大人,要吃吗?”

霍征转了脚步刚要走,突的,又转过身,大声:“把火灭了!”

他怀疑他们烧了木罗刹。

云芹赶紧端起那一锅馒头,换到另一个灶台,又小心翼翼用木盖盖住。

她怕他们的动作,弄脏新做的馒头。

陆挚也很是莫名似的,退到一旁。

眨眼间禁军提的水,浇灭灶台,火堆发出哧哧声,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陆挚掏出手帕,给云芹捂鼻。

等水浸透灶台,霍征亲自用钳子,扒拉出一块块木头,有块木头有点长,他又觉得像木罗刹的腿。

可惜,烧得看不出模样。

不过,如果他们真这么及时,靠火烧处理了木罗刹,那木罗刹的脑袋呢?

那可是个实心玩意,短时间不可能烧没了。

霍征又无声抬眼,看陆挚和云芹。

云芹并不知道人家在打量,她悄悄用手帕,擦陆挚额角的汗。

陆挚小声:“我不累。”

云芹也小声:“都流汗了。”

两人这情形,和这四周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分格格不入。

霍征:“……”

他丢下钳子,打开旁边灶台盖子,半点不怕烫,抓了四个馒头,丢给兄弟们,说:“走!”

作者有话说:陆挚:一个就算了,四个[愤怒]

第72章 恶鬼。

禁军来去匆匆, 他们要查抄的人家可不少,这就去下一家掘地了。

张府厨房外,厨娘们方才被锁着手腕,此时虽然松绑了, 还是纳闷和惊恐:“这都什么人呐!”

“主人家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官兵走了, 是不是没事了?”

“……”

屋内, 被随意揭开的盖子丢在地上, 沾了泥土,灶上冒着热腾腾浓白烟,增添几分虚幻般。

云芹松口气,拍了下自己心口, 喃喃:“好吓人。”

陆挚:“……”

他想到,她刚刚还关心自己流汗, 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紧张。

陆挚一乐,轻捏了下她脸颊, 擦掉她脸上面粉,说:“没事了。”

其实,遇上这种事, 没人不会紧张,云芹不是例外。

不过, 她一贯越是紧急的时候,就装得越好,不至于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陆挚也没面上那么淡然, 他那汗,有拉风箱拉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心焦。

他掺和这事, 不仅为恩师免于遭难,也为他明年考试。

若在张敬家中发现木罗刹,一众萧山书院弟子定不得安宁,甚至闹大了,再牵扯所谓舞弊,萧山书院学生都别想考试了。

私心里,他不愿再出差错,再拖累三年。

三年又三年,饶是他等得起,又哪有颜面让母亲等,尤其如今还有云芹。

总之,这关能跨过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馒头蒸好了,不吃白不吃。

云芹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陆挚,边撕着吃边说:“得处理那个头。”

陆挚:“对。”

说着,他也咬口馒头,没云芹亲手做的香。

十一月天冷,发面要的时间要比夏日长,方才这一笼馒头,是厨娘事先发好的。

云芹再双手沾面粉,再揉两下,攥出形状蒸它。

一开始她脸上那道面粉,还是陆挚抹上去的。

所以,霍统领抓走的四个馒头,不全是云芹做的,这般想着,陆挚无端释怀。

他们两人吃过馒头,慢慢走回佛堂,张府的狼藉不必赘述,姚益、林道雪和张敬已经在佛堂了。

佛堂里本来供着观音,旁边还有一只到人胸口高的汝窑山水瓶,插着两支紫竹,以供赏玩。

禁军军兵对观音还好,稍微搬挪,对那只山水瓶就不客气了,搬不走,打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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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抬头。

此时,张敬缓缓仰起脖子,房梁的阴暗处,那颗狰狞的头颅,双目暴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刹,他仿佛被恶鬼缠身,通体顿生寒意。

便是陆挚,也不由凝神,林道雪和姚益更觉得瘆得慌。

只云芹抄起地上一根紫竹,捅那恶鬼首。

尘埃簌簌落下,几人都咳嗽几声,随之就是“嘭”的一声,那颗木脑袋掉下,砸到地上,又弹着滚开。

为防止它乱滚,云芹踩住它,道:“这下能慢慢烧了。”

几人:“……”

陆挚忽的低低笑出声。

也是,这恶鬼首终究只是一座木雕。

——两刻钟前,听说禁军出动,张敬是死心了的。

还好陆挚提醒他,禁军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姚益和林道雪也认出,罗刹材质是栌木,栌木质坚,适合雕刻,亦常用于取色,它还有个特性,就是容易烧毁。

加上木罗刹内部是空的,拆了后,一刻钟内保管烧得看不清模样。

唯有一点,就是实心的头颅。

张敬叫人把它劈碎,可它经过特殊处理,远比身体坚硬。

几个家仆砍好一会儿,砍不动,反而因为恶鬼首狰狞凶狠的眼神,他们心生恐惧,纷纷罢手。

当时已由不得人慢慢处理它,只能藏起来。

可禁军彻查,有如蝗虫过境,但凡木罗刹有一点部位被发现,都是证物。

众人不知藏在哪好,便是这时,云芹扯扯陆挚袖子。

她竖着手指,指指上面。

云芹道:“在山上,要是远远遇到猛兽,就悄悄爬上树,它们一般不会抬头。”

来不及犹豫,张敬当下敲定,林道雪请张家母女支走仆从,张家心腹搬梯子藏头颅,陆挚云芹运木材去厨房……

一刻钟后,大家各自装作无事人,禁军也闯入张府。

他们果真没抬头。

张敬劫后余生,对这几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不过眼下,云芹脚踩罗刹头颅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惊悚:“你这孩子,就这么踩着它啊?”

他是疑惑云芹为何不怕。

云芹倒也真不怕,却以为他还爱惜这头颅。

她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脚,双手捧起头颅,拍掉它的灰尘,问张敬:“还要擦一下吗?”

陆挚:“我来擦。”

她转手把头颅给了陆挚。

见状,张敬这下也笑了,一边摇头。

见老师没有郁郁寡欢,姚益松口气,林道雪琢磨片刻,突然觉得看云芹面容清丽,手捧恶鬼首,也是一种“雅”。

虽然她自己不敢。

耽搁不得,灶台新烧的火旺了起来,陆挚把头颅投进去,亲眼看它慢慢烧透。

火焰跳跃舞动,扭曲了恶鬼的眼神。

张敬盯着这一幕,暗想还是得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陆挚是秉持孔孟之道,对鬼神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他对着罗刹的面孔,心内说:我帮你擦了,要怪只怪我,莫要牵连我妻。若你要牵连,休怪我不客气。

这头颅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化成灰烬。

陆挚和云芹几人没有久待,知道张府得好好收拾,虽是饭点,张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没真厚着脸皮蹭饭,就告辞了。

出了张府,几人都缓缓松口气。

短短半日的事,竟如此惊心动魄。

陆挚问:“延雅兄和嫂子住何处?”

姚益累得慌,打从收到陆挚的信,他就没真正休息过一日,喜好的风花雪月也丢得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在城东西后街有一套宅子。”

那是当年姚家为他在盛京求学置办的,平时是姚家两个老仆看着,今早他们已托人把行囊运过去。

云芹默念地址,说:“和王家很近。”便说了何玉娘在那处疗养。

林道雪一喜:“改日你可一定要来。”

两人约好时间,林道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云芹,就此分开。

雪已经停了,可禁军吓得百姓不敢出来,往常最繁华的路段,也不见几个行人。

陆挚牵着云芹,云芹晃着手臂,两人的手上下摇摆,动作有点大。

他心里猜,她应当是在回想方才的事,才会兴奋些。

果然,云芹问他:“做禁军,应该很轻松吧?”

陆挚思索着,说:“应该吧。”

什么都不说,不用负任何责任,就能冲进人家里**一通。

反而还会有人家因禁军搜不出东西,感到庆幸,甚至感激禁军。

云芹:“你不能当禁军吗?”

陆挚笑了:“一般不能,托关系进去的多,尤其是荫庇。你想让我当禁军?”

云芹嘀咕:“你做禁军,我就不喜欢了,太蛮横。”

陆挚心道,他打死也不做禁军。

他又说了霍征的身份,以及现在是个鳏夫的事。

云芹反应了好一下,她原来说了霍征不帮妻子,很不合适。

她说:“我不是故 意的……”

陆挚:“禁军砸了老师家,光是汝窑山水瓶,就价值一千两。”

云芹改口:“可他也做得不对。”

陆挚小声地笑着。

突的,远处有行人出没,云芹赶紧松了陆挚的手,陆挚的手兀自在空中打了个半圆。

他垂下手,那行人又钻去别的巷子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又握住云芹的手。

刚刚甩着玩,她手指都有点凉了。

这一日,有惊无险。

晚饭之前,陆挚和云芹去接何桂娥和何玉娘,正巧,王文青送她二人回来。

原来是老大夫听说外头禁军抄家,怕陆家夫妻刚来,不清楚里头门道,听说禁军统领生得可怖,太俊的男女也容易碍他的眼,得亏她孙子生得很一般,便叫孙子送人回来。

王文青顺道交代了医嘱:“日常饮食照常,不必避讳。疗程七日一个,少不得要五个疗程。”

陆挚道谢,给一锭五两的银子,是一个疗程的价钱,往后按次给。

王文青也没客气,替祖母收下,又忍不住说:“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老师可还好?”

陆挚:“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老师家。”

反正禁军不会替他瞒,他就用了那套“孝敬老师去做饭”的说辞。

王文青大受震撼,怪道当初张敬看重陆挚,原来是他不会做饭,回去他就琢磨厨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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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提。

自然,陆挚不能算是会做饭,他做的饭,吃了只是不饿死而已。

当晚云芹掌勺,随手做了一锅大白馒头,一道茄汁拌肉酱,并一大锅豆腐蛋花汤。

石桌上虽然冷了点,但几人团聚在一起,又热乎起来了。

何桂娥也听说禁军过境,很是好奇。

云芹已回味一日,小声说:“吃完饭,我和你们讲。”

这下,二何哐哐吃完,嘴里还嚼着东西呢,就勾搭走了云芹。

云芹也把最后一点馒头塞嘴里,眨眼间,桌上就落下陆挚一人。

陆挚又觉得这石桌子冷了。

他轻叹声,又想着何时能换个更好的房子。

另一边,她们仨躲在侧屋,云芹小小声地说:“早上,我们到张先生家,地里钻出个恶鬼……”

何桂娥和何玉娘一惊一乍,抱在一起。

陆挚收拾了碗筷,就着冰水洗干净,也悄悄到了侧屋外。

他本想听个热闹,隐约听到云芹讲霍征。

她说:“……高九尺,比陆挚还高,脸上一道横刀疤……”

何桂娥很怕,还是好奇:“刀疤是什么样的?”

云芹在脸上比划:“这样。”

何玉娘不懂:“哪样啊?”

云芹放弃比划,说:“我叫陆挚画一下。”

陆挚退后,迅速回到主屋屋檐下的书桌处,坐下。

片刻,侧屋的门打开了。

云芹溜了出来,何桂娥和何玉娘怕恶鬼,躲在里头,没敢出来。

她两三步到主屋檐下,叫他:“陆挚……”

陆挚卷起书,转过头不看她,说:“不画。”

云芹“咦”了声。

陆挚淡淡一笑,说:“是要我画霍统领?不画。”

云芹问:“为什么?”

陆挚想,他为何要画霍征?他连云芹都没画过。

也是这时,他恍然发现,他没画过她。

他正思索,身侧的板凳,因云芹落座,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的视线,不由从书里挪走,落到她身上。

天气冷,她穿得鼓鼓的,有几分圆润,那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淡淡红晕。

察觉他的视线,她挪挪屁股,坐得更近了,再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

陆挚顿了一下。

云芹眨眨眼,长睫忽闪,说:“画嘛。”

陆挚虽然依然坐得笔直,但手里的书没抓紧,哗啦啦页码往回倒了几页。

……

到底还是画了。

陆挚握着画笔,一手摸自己发热耳垂,又看云芹那期待的星眸,笔下游走。

霍征此人还真挺好画。

陆挚勾出兜鍪和盔甲的形状,往上面随便添一副五官,重点是横贯他左脸的刀疤。

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废笔。

云芹很惊喜,道:“太像了,你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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