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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得鹿梦鱼(八)
叶亭宴从庭前的长廊处穿过时,见日光强烈,直照得小园朦胧晃眼,忙敛了目光,自顾从?阴影中行?走?。
堂下宋澜正在和彦娘子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很温柔,他鲜少听见小皇帝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母亲今日进得可香吗?”
那女子的声音模糊不清,一句也听不见,叶亭宴有些迟疑,不知宋澜这样谨慎的人为何在这个时候召他过来说话,于是脚步一顿,立在了门前。
他站在这个位置,往殿中一看,却突然瞧见阴暗交界、半明半暗的屋檐之下安了一尊木质菩萨像,那菩萨被置于镂刻精美的神龛当中,高高地悬在殿上。
乾方后殿也是先帝的书房,他出入许多次,从?不曾见过这尊菩萨像,想必这是宋澜差人安在那里的。
他收回目光,心中想着,落薇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说宋澜如今信佛,玩笑一般说了多次她内室不敬,进门拜也只拜搁在正中的佛像,如今看来,倒确实虔诚。
彦娘子扶门出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他瞥了对方一眼,却十分惊讶地发现,太后送来的这位彦娘子,瞧着竟已有三十多岁,服色也不似后妃,仍如内廷女官一般。
叶亭宴尚来不及多想,便匆匆进了门。
书房中没有焚香,一种旧书和油墨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他走?近了些,见宋澜正捡了一片不知是什么植物生的硕大叶子,喂面前草窝中一只白?色兔子。
“亭宴,你来了,”听见他进门,小皇帝并未抬头,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兔子,“坐罢。”
叶亭宴也不客气,捡了手?边的椅子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只兔子上,手?指紧了一紧,口?气却云淡风轻:“陛下好兴致。”
“这是朕的皇兄留下来的兔子,”宋澜歪着头,缓缓地说,“他从?前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在御苑中养了好多,后来他去了,这些兔子却还在,朕亲自养着,它?们却一只只地死掉了,养到?如今,只剩了这一只。”
说起来十分奇怪,宋澜害他、害宋淇,株连对刺棠案结果提出不满的一千余人,杀人不眨眼。但与此同时,他还将菩萨塑像摆在书房当中日夜礼拜,事母至孝,甚至关怀他去后无?人喂养的兔子。
一面魔罗,一面悲悯,不知世人看见的是哪一面?
叶亭宴坐在堂前,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宋澜面上的神情。
那年?之前,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弟弟,一朝案发,才觉惊心。
后来他改头换面,重新在幽州见到?他,博取他的信赖,成为他的交心之臣,却没有让他看出半分破绽——他确实是了解他的,只是从?前了解得不够多罢了,如今连他的阴暗之处都一一窥过,这才有了十足把握。
兔子终于将宋澜手中的一整片叶子全部吃光,恹恹地趴在窝中,叶亭宴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兔子。
不知为何?,兔子突地十分激动,从?草窝中蹦起来,抖了抖耳朵。
宋澜有些诧异,旋即笑?道:“它好似很喜欢你。”
叶亭宴垂着眼睛,随他笑道:“臣自幼养过的玩意儿多,想来是有些缘分的。”
“难得它?这样精神,”宋澜扬声唤道,“刘禧,抱去给皇后瞧瞧罢。”
刘禧着人将兔子连窝抱走?,叶亭宴站在一侧瞧着他们的动作,等到?人走?了,将殿门掩好,才转过身来,微微屈膝:“臣来给陛下回话。”
宋澜道:“说罢。”
叶亭宴答了个“是”:“臣与朱雀众人日夜讯问,终于确信,当年?将邱氏女从内狱中救出、送进宫来的,是宁乐长公主。”
宋澜挑了挑眉,诧异道:“宁乐?”
“是,从?那年?老宫人口中问出‘公主’二字来时,臣也顺理成章地以为,当是舒康长公主,”叶亭宴道,“谁知此事前后流转,查了两日,竟天翻地覆,臣已细细写了万字奏疏,详述前因?后果,此事虽然已有三年,且宫人多已不在,朱雀查来,却总还能找出详尽的人证、物证,千真万确是做不得伪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臣知晓陛下的担忧,然而?陛下细想,皇后与舒康长公主当年?的闺中密友不计凡几?,不过是一个有些交情的罪臣之女,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宋澜把玩着手?中两颗琉璃珠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缓缓地道:“皇后当年反对连坐,是为朕的声名着想,也是不愿叫太师以此为名铲除异己……她若是真想保此女,该先来求朕的。”
“正是,”叶亭宴正色道,“送此女入宫是一石二鸟之策,其一,此女总以为皇后与她有些交情,却置身事外,心怀怨恨,若早能寻到?机会?,怕会对皇后不利。其二,若旁人有心,利用她的身份造些事来,皇后岂非百口莫辩?会灵湖上铜金盏,若非此女担忧身份为皇后所知,惊慌失措地行?刺,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陛下难道不会顺理成章地以为,一切是皇后的布置么?此局若成,朝局倾斜,又?该如何??”
宋澜盯着手?中琉璃珠子里如烟云吹散般的纹理,没有言语。
叶亭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如此神情,必定已经信了他的话。
居高位者多疑本是常事,可不知是不是宋澜多年?来患得患失之感实在太重的缘故,他的疑心九曲十八绕,总要比常人还多想一些。
况且他的话才是要紧处,宋澜七情淡漠,听了必定会?思?索,落薇是否会为了救人惹杀身之祸?
若是为了害人冒险,尚还值得。
放在平时,这一番言语或许还不会令他轻易相信,可当下不同——落薇传信叫燕琅进京,就是为了扰乱他的思?绪,《假龙吟》一事已叫他头痛不已,燕琅斩了他在军中的亲信王丰世,才是更值得费心的大事。
今春实在是不太平,先是西园命案、暮春场刺杀、张平竟急病,后遇见《假龙吟》流出、皇后宫人涉旧案……金天卫被弃用,户部如今掌事人空缺,不知为何?,朝中忽地变得暗流涌动起来。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燕琅回了京——燕氏与皇后关系融洽,他早有意遣人替了边疆主事之权,燕琅二话不说斩了他的遣将,是在示威?不论如何?,有一件事叶亭宴说得总是不错的,朝局若是此时倾斜,又?该如何??
宋澜想到?这里,只觉气血上涌,微一分心,手?中的琉璃珠子倏忽掉落一颗,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次日落薇便得了叶亭宴的传信,说宋澜禁足了宋枝雨,对烟萝的处理却暧昧不清。
后宋澜携她同去见燕琅,路上含糊说了一句,将烟萝交给她处置。
燕琅入宫那一日,骑了匹枣红马从御街招摇过市,他此番回京,随行?士兵不过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还直接到了京郊大营,连城都没进。
当年?燕世子在京时,性子便十分张扬,他又?生得俊朗,是大街小巷各色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在边境磨砺一番,虽不如当年?白?净,却更显成熟,不过短短一段路,便险些被两侧楼上抛下来的彩带和花朵淹没。
叶亭宴已在朱雀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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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三日,燕琅今日进宫,终于叫他得闲告假,下早朝后便回了府。
裴郗捂着耳朵从街边艰难地挤过来,恨恨道:“这么些年?了,他竟还没改了这浮浪性子!”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你以为他浮浪,他却聪明得很——昨日夜里进城之前,他就在城中提前添油加醋地散播了自己在边境斩杀叛将、艰难守城的壮举,今日更是骑马过前街。濯舟威名仍在,他如此坦荡,哪个百姓会?怀疑他所言不真?”
裴郗“啊”了一声:“这小子是故意的?”
叶亭宴道:“宋澜和玉秋实这几年想尽办法,想要收边境的兵权,却始终无?从?下手?,他招摇过市,叫他们连寻机将他扣在宫中的损招都出不得,这悠悠众口?啊……”
裴郗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不料叶亭宴却突然闭嘴,转而?问:“大娘,这包子怎么卖?”
他站在那摊子前算了半天,最后才掏钱买了四个,递了裴郗一个,裴郗稀里糊涂地捧着包子:“公子怎地不继续说了?”
叶亭宴茫然道:“啊,还要说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燕琅今日穿的是繁花盔甲,在日头下金灿灿地发着光,他这一眼恰好瞥见盔甲折射的一片白?亮,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裴郗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之色,这才想清楚他方才为何?突兀转移话题——这些年来他已经变了太多,连心思?都藏得越来越深,若非他看得仔细,怕是一天都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被烫得额角一抽,面上仍旧严肃道:“好吃。”
叶亭宴被他逗笑?,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都塞到?了他的怀中。
裴郗抱着那几个包子,跟着他继续往宅邸处走?,边走?边道:“汴都《假龙吟》与会灵湖上铜金盏一事尚未有定论,皇后此时将燕世子召回京来,只是为了救她那个旧友么?这几件事堆在一起,我?有些想不清楚。”
叶亭宴随口答道:“有什么想不清楚的,薇……皇后先是着人在汴都散布了《假龙吟》,随后精心设计了铜金盏一事,想借此机会?叫宋澜觉得玉秋实不敬——这一招与我在暮春场所行?如出一辙,都是为了给宋澜对玉秋实的忌惮上再加把火罢了。不料玉秋实这老狐狸抓到?了她的破绽,换了铜盏,他本想借着邱氏女身份坐定此事,叫宋澜认定皇后有贰心,我?横插一脚,坏了他的谋算……”
他打了个哈欠:“邱氏女刺杀皇后,以宋澜之疑心,我?再做些手?脚,叫宋澜以为邱氏女是旁人送进来的,半信半疑间,他又?会?回头怀疑一切是玉秋实的盘算。朝中本就不太平,这时候皇后要燕琅回朝,将一切搅得更乱。于宋澜而?言,显然是燕琅为何?杀他心腹王丰世一事更重要些;于玉秋实而?言,前牌失效,后手?不明,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她这么些年?,长进得很。”
裴郗若有所思?:“公子也在她盘算中借机除了宁乐长公主,岂不正好……对了,公子早朝前随口?一句,说终于明白了皇后想要什么,话却没说完,若非心系宋澜,她为何?……我?也不懂,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叶亭宴垂首不语,二人自街边的瓦当之下静静走过,阳光穿过屋檐罅隙投下的光亮和阴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一重又?一重的错落。
第52章 得鹿梦鱼(九)
燕琅进宫请罪,在?明光门前便卸了甲、交了佩剑,他到的时?候正巧是午膳时?分,宋澜便在?流丹阁摆了小宴,唤落薇来同坐。
膳还未上?,燕琅便在?堂下撩袍跪了,开始声泪俱下地述说王丰世之事。
“陛下当春北巡时到过格拉尔城,该知晓此城要紧,是北方大军军粮储备之地,那?北方诸蛮也晓得此事,故而趁夜偷袭。格拉尔城易守难攻,本不该告急,谁知守城的王丰世见情形不妙、援军未至,竟欲开城投降,幸亏臣之手下及时?赶到……”
宋澜派去北幽调查此事之人尚未归来,就算怀疑燕琅的话,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好挥手叫他起来。
燕琅笑眯眯地应了,起身便开始自来熟地同宋澜插科打诨,一会儿问“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会儿说?御膳羊肉肥美竟也不输西北云云。
落薇眼见着宋澜额角青筋直跳,还要云淡风轻地同燕琅言语,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澜被他说得昏头转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进宫回话。
落薇送燕琅出宫,二人在明光门前长长的夹道间行走,身后遥遥跟了一长?串宫人。
燕琅抬头看了一眼,感叹一句:“皇城真是天阔云高,许久不来,竟觉生疏至此。”
身后宫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线,落薇知晓他话中有话,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这几年,当?然会觉得生疏。”
燕琅却道:“虽是生疏,但年年鸿雁南北传递,心意不改。娘娘可还记得,少时?陛下与你、与我,曾于月圆时?上?东山拜月,那时我们青春少艾、乌发红颜,虽年来更?替,东山已成乱坟,但那?些时?候的情分,却是永远不会忘、忘不得的。”
落薇忽地感觉眼眶湿润,她抬头,看向今日有些昏黄的天空,喃喃道:“纵然东山已成乱坟,依旧忘不得吗?”
燕琅瞧着她的侧脸,难得严肃地回答:“臣永志不忘。”
“本宫这些年来总是在?想,为何同样情分,有些人能够永志不忘,有些人却弃之敝履,”落薇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敛了怅然神色,“不过几?年而已,哪里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传召,你自归家休息,叫本宫兄长去陪你喝酒。”
燕琅大笑应道:“甚好,甚好。”
落薇送走了他,换了条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内人略有担忧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见天这样昏黄呢。”
她摇头不语,叫众人下去,宋澜派来的人要去回话,旁的更?是乐得清闲,最?后她身侧只留下了李内人和一个?刚刚调回来的内臣张素无——张素无原本是宋澜登基前便与她相熟的内侍,她封后时将对方调到藏书阁侍奉,如今才调了回来。
李内人天真,张素无却未必听不懂她与燕琅的对?话,拽着李内人衣袖退了几?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有风送来远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经随着春日的消逝而不见了。
全无烦忧的少年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东山之上?是越国公的旧宅,八月十七,他办寿宴,众少年在?山野间肆无忌惮地奔跑,折桂载酒,那?时?他们双亲俱在、好友满座,是真心实意地快活。
后来越国公子孙落罪牵连,搬离了东山,那?一场热烈寿宴上的人所剩无几,他们也面目全非。东山遭了一场山火,随后成为汴都郊外的乱坟岗,传闻在?中元节的夜间,还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幽绿的鬼火。
算起来落薇与燕琅这些年虽有书信往来,见面却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险,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这才会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并未犹豫,只说“永志不忘”。
亲故俱丧,知交天涯零落,听见这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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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的情谊,除却感动,还有些恐慌。落薇在风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叶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说?“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言语实在?会骗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态当中几分真假?
接着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失态,她不曾伤情,规规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许他在?看清铜金盏下并非原计划中的字痕时?,便可以伸手将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实抓住机会,不仅被他发觉了烟萝的身份,还表明叶亭宴已经倒向了她。
玉秋实这样怀疑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此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宋澜从前摇摆,如今对?她疑心已生,若不能当?机立断,怕还会被玉秋实反咬回来。
左右布置两?年,如今还有叶亭宴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着,忽觉鼻尖微痒——不知是哪一阵风,将最?后的柳絮擦过了她的唇边。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镇北将军燕琅斩格拉尔城守将王丰世回京,虽陈情详尽,台谏仍以“不敬上?”及“滥军令”二罪弹劾,直指燕氏恃军功妄行。皇帝出言维护,暂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领旨谢客,闭门不出。
落薇知晓,王丰世本是宋澜和玉秋实安插到北境军中的棋子,她传信燕琅,叫他“寻机返京”,不料他竟然这样大胆,直接斩了宋澜的遣将。
他若返京,王丰世留在?北境,于燕氏的军队终归是心腹之患,如今虽然冒险,却不失为斩草除根的良计,宋澜培养军中的眼线不易,借着“请罪”,燕琅也有理由回京。
燕琅闭门之后,市井却有流言蜚语肆虐开来,称燕氏满门忠烈,外敌来犯时不请上令而斩叛将,实属无奈之举,不应苛责。
初五日,朱雀移皇后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议,拘系宫人共计一十二名,最?后从一疯癫者口中问出主使,人物双证俱全,呈请上?意。
三司中有官员私下言语,据宰辅所言,刺杀皇后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只是皇帝讳莫如深,不许多言,便以“越州冯氏女”结案,一应人等转由皇后处置,皇后见供状后并未多言,诏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赞誉。
皇帝禁足主使宁乐长公主于府中,暂未下旨,奇怪的是,长?公主也并未为自己辩驳一句。
叶亭宴与朱雀近卫同入公主府时?,见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抚琴,他倚在?树边听了一会儿,发觉她弹的是《棠棣之华》。
他挥手叫众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对?侧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静:“陛下叫你来杀我?”
说?实话,叶亭宴自己也未料到会这样顺利:“公主若递帖子称冤一句,陛下或许会重查此案。”
宋枝雨扬头往四周看了看,发觉无人,才敢继续开口:“他迟早要杀我,我也预料到了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说?这句话,叶亭宴还不敢笃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还是与玉宋二人合谋,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眼来,知道自己赌对了。
为了将落薇从邱雪雨入宫一事中择出来,他必定要为此事寻一个?“凶手”,这凶手也必定从他复仇对象当中寻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却那?疯癫宫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测——
宋澜与玉秋实合谋刺棠案,随后借由为刺棠案寻找真凶,铲除朝中旧时?与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万无一失。
只是初登基便大开杀戒于礼法不合,他必要借舆论推上?一把。
于是宋枝雨便被推出来,她一首《哀金天》,为他们造足了势。
若他们襄助的不是宋澜而是旁人,或许还能得一个?善终,可叶亭宴如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宋澜了。
如今非宋澜不愿,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紧了权柄,当?年知晓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谋——玉秋实、林奎山、逯逢膺,加上?这位帮过他的宁乐长?公主,他一个?都不会留下的。
逯恒死时他还不能确信,策划暮春场一案之后,叶亭宴私下去过一趟刑部,却发觉宋澜下令暂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狱中。
那时他突然想清楚了宋澜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为着用落薇对付玉秋实过于冒险,先前无法,如今想寻一个?人来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动声色地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报仇,他斩草除根,竟歪打正着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动作才会这样顺利,趁着宋澜心乱之时?,将一桩荒谬的旧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乐见这样的结果,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态,必定是想清楚了宋澜的凉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辅还没有想明白。
而且叶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这些人一一除去之后,宋澜也会这样对?落薇吗?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夺权,是因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听琴弦铮然一声、齐齐断去,叶亭宴回过神来,见宋枝雨双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觉,几?近疯癫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来:“当年、当年……”
她抬起头来,看向叶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谁,只是轻轻地道:“当年我才艺诗画,根本不输苏絮,我从前总想着,就因为她是名相之后、是二哥的储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门立雪也换不来他们一顾么?”
絮——咏絮的絮,落薇许久未被唤过的字。
叶亭宴眉心一蹙,刚要说?些什么,宋枝雨便重抬了头,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理了自己的鬓发,对?他说?:“这位大人,今日可是来奉诏赐我死罪的?”
叶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诏是问殿下是否认罪,殿下金枝玉叶,总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体面些的。”
宋枝雨惨然一笑,问:“陛下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叶亭宴瞧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悲悯:“陛下劝殿下知趣。”
听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抚摸过手边的断弦,缓缓将手指攥成了拳。
叶亭宴余光扫过,忽地发觉她的琴是他当年送的生辰礼,名为“烧桐”,江南春巡归来时?,他给?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带了礼物。
他定定地盯着宋枝雨手心溢出来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语道:“早知会有今日……”
宋澜要他今日来公主府问话——若只是寻常问话,何必劳动他来,他本领文官职权,又在?朱雀办案办得漂亮,眼见是一条权臣之路,既将他都遣来,摆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嘱咐他来时?,宋澜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后缓缓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劝她知趣,朕忙得很?,实在?心力交瘁,还是早些将此事了结罢。”
言下之意,宋澜如今无暇顾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记恨落薇,又见宋枝雨不曾辩驳,便以为确是如此。
当?下千头万绪,若拘她入了三司,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风波,不如府中赐死,对?外也好说?些。
说?到底,纵宋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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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刺棠案来三缄其口、闭门不出,他也容不下这个?知情人。
叶亭宴伸手抚过她的断弦,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她在当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还没开口,宋枝雨便定定看着他,开口道:“我要见苏絮。”
怕他听不懂,她还补了一句:“你帮我转告陛下,宁乐甘愿赴死,死前惟愿再见皇后娘娘一面,以示歉意。”
叶亭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送邱氏女进宫一事,殿下就没有旁的想要辩驳了吗?”
宋枝雨道:“不是这件事,还会有旁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又理了理耳后的乱发,平静道:“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他所担忧的,我自然缄口,见娘娘,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此愿不能圆,宁乐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卫,进宫回话,出乎意料的是,宋澜默然片刻,便开口许了。
“皇姐是皇家儿女,若在明面上与皇后被刺一事牵扯,免不得一场风波,此多事之夏,见过皇后,你便赐鸩酒罢。”宋澜出神地敲着手中的奏折,吩咐道,“三司那?边,就将牵扯宫人送去应付,立秋之后,皇姐病逝,如此结案便是。”
“还有……”
他丢了手中的奏折,犹豫再三道:“你跟着皇后去,瞧瞧她们二人之间是何情态。”
叶亭宴有些不解,仍是应了:“是。”
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腾而去,天色如翡,缥缈薄云,落薇踏进宁乐公主府邸时?,瞧见的便是一副诡异图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污遍布,已结了深色的痂,她身侧跪了一个?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内侍。
昨日她已将府中众人驱逐,独这一个?还不肯走。
听闻人声,守在一侧的朱雀卫终于起身,冷脸将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时?犹是恨恨,见了落薇也不知胆怯:“殿下,殿下!你为什么任由他们加害……”
落薇只当?未闻,在?叶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开口道:“听说?你要见我。”
她朝叶亭宴一瞥,叶亭宴会意地遣散了众人,自己却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处几?乎听不见言语,却能看见二人神色——落薇不会叫他听的,但他确实也在?好奇,宋澜想叫自己看这二人什么“情态”。
宋枝雨瞥了一侧的叶亭宴一眼,勾着唇角,嘲弄的神情:“听闻我的案子是这位宋澜近日的爱臣办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亲密,怎么,他是你的入幕之宾?”
落薇并未惊异,手都没有抖一抖:“你的眼力还是这样好。”
“皇兄死后,你倒是变了副模样,”宋枝雨笑道,“这样也好,你这么坦诚,比从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好多了。”
落薇淡淡道:“你要见我,究竟想说?什么?”
宋枝雨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我是怕我死后,你辗转反侧,后悔没有来问我,才拼死唤你来的。”
“当年送阿霏进宫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将这罪名认下来?”落薇平静地道,“哦,我来猜一猜,这些年你想清楚了,当?年之事你参与良多,宋澜留不下你的性命,迟早要杀你。他将人证物证找得这么全,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你厌倦了等死的日子,干脆给?自己找个?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从前甘侍郎说?你聪明,我一直不肯承认,今日却是不得不承认了。”
她说?完这句,凑近了盯着落薇的脸,放轻了声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后黑手了?哎呀,亏宋澜还要我‘知趣’,他是笃定了我不敢对你说。”
“不对?,他派这群心腹侍卫来,就是为了借我试探你知不知道,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宋澜也不知道,他的亲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宾罢?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无间道,苏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该生在皇室、与他们斗的。”
落薇对?她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对?啊,要不然怎么说我聪明呢?”
第53章 得鹿梦鱼(十)
叶亭宴隔得有些?远,只听见一句“找个痛快”、一句“说你聪明”,二人表情平静,简直如同闺中密友在私语,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见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步到底没迈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为宋枝雨拨去了耳侧的鬓发?,将声音放得更低得几近气声:“不来?问你,是因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我上御史台与?玉秋实对峙,旁人不知,你怎么?会不知?玉秋实或者宋澜去找你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能凭借一诗扬名天下,二能看我落败,你怎么?会犹豫呢?”
她死死抓着宋枝雨的肩膀,回忆起当年?无助,恨得咬牙切齿,仍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你拿这些?东西,来?跟我赌气!午夜梦回之际,你心中有愧、有悔吗?”
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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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荡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他一口气将这话问完了,却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不由抬头,却诧异地发?现?宋枝雨已然满口?是血,吐得那斑驳琴上污秽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酒杯,终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离去的内侍的来?意。
他是为她来送毒的!
宋枝雨惧怕皇室的“鸩酒”,故而遣自己的内侍送来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药,在她说完“我却不信”的时候,便将它咬破,毒性已发?。
他终于?变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声唤道:“宁乐!”
宋枝雨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谁?皇、皇兄?”
叶亭宴伸手捏着她的喉咙,飞快地在她后心一击,想要将她咽下去的毒逼出来?,却无济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着?她,低语道:“你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换了宋澜的毒药,将此事栽赃给你,也不过是为了将你从公主府救出去而已——当年?我送烧桐给你时,你说真想亲自到许州跟着正守先生学琴,弃了这公主身份也无妨,还有你母亲……”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话,宋枝雨终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艰难地笑起来?,口?中的血随着?言语越积越多,染红了他的袖口?,“连苏絮都知道,背着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来?报仇的吗,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叶亭宴终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将它打翻在了一侧的池塘当中:“你到底是我的血亲——”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