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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正文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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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正文完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这一日,天色阴黑,不辨日夜。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宫阙楼,在晦暗里失了颜色,静静矗立,如一座万年的庞然死物。

幽暗的永乐宫只点了一盏灯。

沈今鸾立在灯下,烛火落在她沉静的面容,柔光涟漪如水。

死因有疑的时候,眼前如浓雾不散,止步不前,那时的她为此焦躁,有过惴惴不安。而现下一切终于水落石出,她倒是出离地平静。

因为顾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她想起荆棘丛中血战不屈的身姿,忘川河畔动人的告白,云州旧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无论往昔如何,都已过去。她只知道,无论生死,无论何种面貌,总有一个人一直会陪在她身边。

从此,万古黑夜,尸山血海,碧落黄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她能够狠狠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恸,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笼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一段记忆如洪水倒灌,势不可挡地涌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剧痛。活埋的痛楚无法抑制,就像她这一世,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命运。

这一具肉身就此撑不住了。

沈今鸾恢复了魂魄之身,凝视着眼前犀角蜡烛晕开的光影。

这一盏灯,是一刻前顾昔潮为她点的。

她记得他血丝密布的眼,像是被大雨淋透了,湿漉地看着她:

“别去。我不想你见他。”

他舍不得,却耐不过她坚持。

最后,他妥协,只柔声道:

“那我,为你烧一件衣。”

她笑着说好。

由是,沈今鸾此时穿着他新烧的霜色襦裙,双肩饰以披帛,荆钗布裙,婷婷立于华贵的永乐宫内殿里。

珠帘轻轻晃动,一阵风涌入内殿,门外走来一道身影,袍角金纹繁复,绣有万里山川,一步一步走向珠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沈今鸾转过身,隔着珠帘朝那道人影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阿鸾,你不必多礼。”

元泓疾步过去,想要将人扶起,想要撩开珠帘,帘后的人影却一个转身,没入了烛火照不见的阴影之中。

无影无踪。

“我与陛下是君臣,自当行礼。”

一道幽影时隐时现,声音冷静,疏离。

元泓这就懂了。他只能和她隔着珠帘说话。

原本殷切的手缓缓放下,攥入袖中。

一别音容两渺茫。

他犹然记得,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座永乐宫,同样隔着一道纱帘。

彼时他出征渤海国在即,听到有人密报,皇后在宫中魇咒君王。

他勃然大怒,兴师问罪,二人又因北疆军旧案争吵不休,她气得发抖,扯下了那一身最是尊贵的翟衣,他也对她说了一番狠话。

离去前,他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

昏黄的斜光照下,她半卧在榻上,青丝迤逦,面色惨白,目光麻木,仿佛一具枯竭的躯壳。

彼时,他被她戳破旧时溃痈,愤意难消,拂袖离去。

却不想,这一眼是今生最后一面。

那些言不由衷的气话,是今生最后一番话。

之后,无数个深夜,他望着皇后的翟衣,悔愧无极。

他无视所有的疑点,只知自欺欺人,认定她是和少时的恋人回了北疆,不再想与他长伴,背弃夫妻诺言的是她。

“陛下……”珠帘后的她先开口,还未说下去,元泓却忽然说道:

“阿鸾,朕当年,已经为沈氏报了仇了。朕没有背弃与你的誓言。”

他心潮汹涌,等不及一般地告诉她这一句。

为太子八年,继承大统十四载有余,一辈子沉稳处事,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的他却像个少年一样踯躅紧张。

“阿鸾。十五年前,那一道暗杀羌人的令,出自先帝。”

“自淳平十年起,先帝就想外收兵权,内压世家。沈氏,是他谋划里必要拔出的一颗险棋。”

“却不料,失了沈氏,云州陷落。因此,先帝才会郁郁而终,一年后便龙御殡天。”

沈今鸾没有料到,元泓会忽然言及此。

即便在北疆之时,她和顾昔潮对此事已有隐隐的预料,谁都没有说出口,都打算就此放下。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多少有过善终,多少死于阴谋,亡于宵小。沈氏,顾家,都不过是青史里的一抔黄土。

沈今鸾闭了闭眼,心头漫过铺天盖地的恸意。她望着珠帘外那一道身影,哑声道:

“敢问陛下,是如何为我报的仇……”

元泓没有说话,眸光从一片黯淡里透出,像是灰烬里的火光,灼灼发亮。

他不说话,沈今鸾就全懂了。

先帝崩逝前,曾“病”了大半年,蛰伏多年的太子开始监国,以雷霆之势谋夺了朝堂权力。

而后,就是先帝猝然而逝,死得十分迅速,且蹊跷。

子弑父,臣弑君。忤逆人伦。

原来十多年前就有一遭了。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难怪,他如今连顾昔潮手里那一道先帝的赐婚诏书也不放在眼里。

元泓覆手在背,声色端肃:

“阿鸾,成婚时朕答应过你,定会为你父兄讨回公道。朕,言出必践。”

只此事关乎正统,关于国本,无极重大,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能对她说。如今他继位十余载,已大权在握,没什么好怕的。

再不对她说,就晚了。再错过一回,就真的来不及了。

“阿鸾,”他轻声唤她,心头如有巨石落下,温声道,“今后,朕曾许诺的,也会一一为你兑现。”

“陛下不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沈今鸾却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是夺位的最好时机。一旦误了那个时机,陛下未必能有今日。”

时不我与。元泓从将废的太子到一国之君,所有的转变,只在那一个瞬间。任何人是他,都不会放过。

“阿鸾,朕为你做到如此份上,万劫不复。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心意?”元泓逼近一步,珠帘因带起的风而摇晃不止。

沈今鸾看着他,淡淡地道:

“可陛下与先帝又有何区别?”

“当年先帝如何害我父兄,今朝陛下也是如何杀顾昔潮。”

在刺荆岭,她亲眼看到顾昔潮如何战死,就如同亲眼看到当年父兄如何战死。

历史重演,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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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的无间地狱,没有人能逃脱。

沈今鸾道:

“我的父兄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也不曾做错过什么。驻守北疆,收复云州,直到今日为陛下平叛宫变……”

“就当是臣妾请求陛下,放他回北疆罢。”

元泓拧紧了眉,覆在身后的手松开又握紧。神情恢复了冷漠。

他面朝着窗外的万里宫墙,仰天闭眼,摇头道:

“再放他回北疆,好让他养精蓄锐,继续拥兵自重,与朕抗衡?朕当年就是太信他,放过他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无论是昔日的沈家和顾家,还是今日的陈家李家,都是皇帝卧榻之侧酣睡的伏虎。

先帝不会放过,今帝亦不会。

“可是,陛下不得不放他回北疆。”沈今鸾长长叹息一声。

元泓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侧身回望珠帘后的她。

沈今鸾淡声道:

“五日后,北狄可汗铁勒固发兵云州。”

“朝野上下,能定北疆者,唯顾昔潮一人。”

北疆三州兵马当年听沈氏父子号令,后来沈氏兵败身死,将位空悬十五年,而今云州一役,顾昔潮战神锋芒无可匹敌,从此北疆诸将唯他马首是瞻。

元泓盯着珠帘,摇动的璎珞将他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裂片。

他不动声色,嗤笑一声,道:

“军报未至,朕如何得知你们不是虚晃一枪,逼迫朕放虎归山?”

微风吹拂沈今鸾肩头的披帛,她面上不起波澜。

北狄人佯攻,确实是她来京都前,与羌人之间立下的一个约定。

当初她挟持小羌王桑多,迫羌人立下重诺,这是她为顾昔潮留下的最后一谋。

大魏朝唯有顾昔潮有力平定北狄。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全身而退。

“陛下大可不信我所言,”她眸光微垂,语气平静而麻木,忽然侧首望过去,微微笑道,“但,陛下你敢赌吗?”

在皇帝悍然审视的目光里,沈今鸾在帘后踱着步子,下颚微微扬起:

“为了一个顾昔潮,再一次痛失云州。陛下这十余载苦心经营的四方武功,千秋霸业,可要功亏一篑了。”

“顾昔潮乃不世出的将星,没了他,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下一个十年去收复失地了。”

她直呼皇帝名讳:

“元泓,你赌不起。可不要重蹈当年先帝之覆辙,抱憾终生。”

烛火燃烧,悠茫的火光好似可以穿越时空,元泓静静望着她,好像又看到十多年前,那个被他扶上金銮座的年轻皇后。

同样的意气分发,同样的胜券在握。

那时候,他只是将她推出去,利用她的后党制衡世家。利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平衡朝局。

两家斗得越狠,皇帝得利越大。

用那一桩旧案,不仅逼死先帝,同时牵制两家人,掌控半个朝堂。

而他,隐匿在棋盘之后,作为至高无上的执棋之人。

直至今日,棋子一个一个开始反噬。

恶因诞下恶果,他元泓,成于旧案,亦毁于旧案。

皇帝原本炙热的心渐渐冰冷下来,微笑道:

“若非当年沈氏旧案,阿鸾也不会嫁给朕。”

这一桩姻缘,本就是他侥幸得之。若非旧案横亘,天堑一般将他们分开,她本就是顾家妇。

珠帘后那道影子微微一动,似是朝他望了过来。

“当年父兄遭此横祸,沈氏摇摇欲坠。臣妾感激陛下收留,给我了一个家。”

元泓抬起双眸,空洞的眼聚起了光。

“初时在东宫,艰难凄苦,却是我此生难忘的回忆。”

朝不保夕的太子,父兄皆亡的孤女,相依为命的岁月,一同走过最是黑暗的半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轻笑道:

“我不曾告诉过陛下,其实当年陛下力排众议,封我为后,我心中,甚是欢喜……”

元泓深深望着珠帘后微笑的女子,眼里闪动的,不知是晃动的璎珞,还是凝结的泪。

她叹了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道:

“可是陛下,人心是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利弊可以权衡,得失可以算计。可人心,你一旦送出去,换了别的东西,那颗心就回不来了。”

他既要稳坐那帝王冰冷无情的皇位,又想保留一颗人心。

既把她作为权柄上生出的利器,平衡朝局,又想她作为心心相印的妻子,举案齐眉。

他最是贪心。因这份贪心,往往什么都抓不住。

而她很早就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无数次的失望过后,渐行渐远,直到无可回头。

就算他今日能早些赶到,不让她看到那一座箱笼又能如何。

在她扯去翟衣的那一日,或者更早的时候,某一个权衡的瞬间,他早已失去她了。

烛火时而跃动,珠帘背后的那道身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好似随时都会化烟飞走。元泓的心抽搐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从中裂了开来。

“臣妾一直深知陛下志向高远,以天下为谋。陛下还将我视为皇后,我便有劝诫之责。”

“当年的太子殿下立誓要做万世明君,要让自己对得起天下苍生的供养,要为后世百代,涤清道路,千秋万岁。”

元泓恍惚了一下,是啊,御极之前,他也曾有过海晏河清的理想。

她的声音,柔弱却荡气回肠:

“外收兵权,内平世家,四方已定,家国安宁。陛下本是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因一人而前功尽弃,马失前蹄?”

“请陛下,放顾昔潮回北疆,抵御外敌。”

元泓看着她,脸上没有怒容,也没有喜悦,只是无尽的疲惫。

“你是为了他。”

“没有他,你根本不会来见朕。”

他以为她想见他一面。

其实自他进来后,每一步,每一句话,她都算计好了。

她回忆往昔,诉道衷肠,只是为了让他念旧,引得他愧疚,以退为进,好让他放过顾昔潮。

元泓看着她在火光里摇曳的身影,声音低沉:

“阿鸾,你是不是还恨着朕?”

沈今鸾却摇摇头,道:

“十年了,我早就忘了。陛下不必介怀。”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不在意。

十年过去,所有爱过的,恨过的,如扬尘,如轻烟,都散了。她已然放下,因此可以平静地和他相见,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起伏。

元泓终是朝前迈了一步,低声道:

“阿鸾,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不是朕,是我。他没有用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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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

有那么一瞬,他心中有预感,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除此一眼,便再无机会了。

她没有作声,元泓紧接着道:

“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放他回北疆。”

即便到了此时,他还是要算计。沈今鸾失笑,抬起怀袖,披帛轻轻拂动,撩开了珠帘。

熟悉的面容缓缓浮现,万千光晕凝在她的身上。元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虚无缥缈的魂魄。

虽为魂魄,她的眼眸灵动,光华熠熠,不见一丝枯槁之气。又像是初见时那个北疆来的小娘子,满身的生命力。

十年焚香招魂,那个人,着实将她养得很好。

而他,任由她的尸骨腐烂在箱笼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元泓忽然别过头,抬袖一抹面,道:

“阿鸾,我,是喜欢你的啊。”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最是痛苦的年岁里,年轻的太子遇到了初入京都的北疆姑娘,明艳如冬日暖阳,照进他半生无边的晦暗。

因此,忤逆君父也要恳求他允婚,放弃他最需要的世家助力也要娶她为太子妃。

元泓捂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捏碎,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

大婚当夜眉眼含笑的少女,雪夜长跪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到冷漠无情的怨偶,再到如今死生不复相见的魂魄。

都随着暗下去的烛火,散去了,散去了。

沈今鸾袖间阴风徐来,拂灭烛火之时,蓦然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一座华美的永乐宫。

少时封太子妃,后入主中宫,她曾以为,她会和史书上那些彪炳千秋的贤后一样,和英明的皇帝白头相伴,死后同葬皇陵。

可惜,事总与愿违。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步步走向歧路,直到今时今日,再也无可回头。

沈今鸾湿了眼睫,轻轻地道:

“陛下腿脚有旧疾,冬日不可受寒,骑马也要适度,切莫连日不休……”

湮灭的烛光里,她只是像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谆谆叮嘱。

“今生今世,与君长绝。”

元泓的目光去寻着她在烛火里消散的身影,始终可望,却永不可及。

他不甘,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大喊道:

“阿鸾,朕为你单独修一座陵寝,你若不愿,也可以不与朕同穴……朕还要天下人供奉你,朕给你画像,让史官为你立皇后传……”

欠了她十年的,全部还她。可还来得及吗。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沈今鸾终是拂灭了烛火,倏然飘去,将一切迟来的誓言抛诸脑后。

她走出了殿门。

所有军士都退出了永乐宫门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色里,唯有一点火光在黑暗里固执地亮着。

沈今鸾朝那一簇不灭的烛火走去,一身轻松自在。

顾昔潮一直等在庭院里,月色清辉落满他落拓的身姿,手中的烛火照亮她一身魂魄。

看她出来,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旧伤,你怎不记得?”

沈今鸾抿唇轻笑,去挽他的臂弯,点头道:

“自是记得的,一会儿我就亲自给你上药。然后,让御膳房再给你上点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脸上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下颚抬起,指了指还静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嘴硬,心却是最软的。”

沈今鸾却没有回头看,慢慢地道:

“他,其实是个好皇帝。北疆的军需和粮秣,从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苟同。”

顾昔潮凝视着她,淡淡笑了一声,心中堵着的那一口气散了。

若非如此,她当年也不会愿意嫁给他,也不会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就如同,当初一心对君王鞠躬尽瘁,生死不计的大将军。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亲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殡天的丧诏传遍天下。

永乐宫被辟为梵宫,设佛殿灵堂,宏大庄严。

天王护驾法像中有一女菩萨,体态轻盈,神姿端严,赤足脚踏一双莲花,垂目俯视底下众生,蕴含无上慈悲。颇有昔年皇后凤仪。

皇帝亲率朝臣设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椁乃百名能工巧匠以万年金丝楠木棺所制而成,停放正殿,受百官朝拜,千盏佛光,万民香火。

巨大的转轮经架之间,连绵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刹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昼夜行法事,齐声颂扬往生经卷,加持佛号,为皇后招魂往生。

肃穆缥缈的诵经声中,招魂的主角却远离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阙楼顶上。

沈今鸾越过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墙,远望宫墙外的广阔山河,如画卷舒展,尽收眼底。

“在这座皇宫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不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身旁的男人却以指覆唇,轻轻“嘘”了一声,浓睫之下掩着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静,好似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沈今鸾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光划破夜空,直抵天际,在空中绽放成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无边的皇城,亮如白昼。

疑是千里银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萤虫飞入火焰,璀璨如斯,壮烈如斯。

沈今鸾犹如置身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靥照得绯红如霞。

“找遍了京都,没有春山桃花,”顾昔潮偏过头,凝视着她眼里盛开的光,轻声道:“我便以烟花作贺。贺我妻历劫新生。”

所有人在宫里悼她死,他却在此贺她生。

万千华光之下,一人一鬼,在虚无和灿烂中静静相拥。

“可惜,如此大观,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鸾眼尾一翘,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将军了。”顾昔潮看着她,俯首靠近,“从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情郎。”

沈今鸾微微一怔,也依偎过去,双臂环住他的颈。

漫天烟花之下,她吻上了她那最是纯情的情郎。

……

七日之后,丧仪尽毕,皇后不入帝陵,不附宗庙,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殡,归葬故地。

大将军率领北疆军,一行人亲自抬棺,迎灵柩出宫,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将军顾氏擅闯宫闱,藐视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击北狄后,贬为庶人,收回一切兵权。

驶离京都之时,京都百万臣民接踵摩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对顾庶人的态度,百官不见人影,无人相送。

城门外的百里烟尘里,一身布衣的顾昔潮却遇到一故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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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素麻白衫的贵女,不饰朱翠,不着钗环,腕间吊着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顾昔潮扫过她身上十五年不变的素衣,面有讽意:

“这么多年,贵妃娘娘还是堪不破吗?”

“顾将军说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栖竹从容地敛了敛迎风飞扬的袖口,不失矜贵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这相似,总生了怜悯。

李栖竹遥望城外滚滚风烟,背后是九重宫阙,直达天际。

“我从前觉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过去。”她幽声道,“可我现在反倒羡慕你,可以停留再过去。而我,只能不断地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听闻将军为她烧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见?”

顾昔潮点了点头。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着白衣的贵妃李栖竹垂下眸光,扯动嘴角,漾开一丝惨淡的笑。

宫中暗藏杀机,尔虞我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连一处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为他烧。

只能以素衣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无心的。”李栖竹忽然喃喃道。

十年吃斋念佛,不改面慈心狠。李氏贵妃是何等骄傲,何时流露过如此软弱之态。

“少时,我和她在院中绣花,偷看儿郎练兵……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要好。我不可能害她的……”

“她已经放下了。”顾昔潮眸光微垂,径自问道:“但我尚有一事不明,陛下从前身体康健,为何那么多年没有子嗣?”

皇帝从前为太子时,身子还好,只那时候忙着夺嫡,日夜惊恐,不敢要。

登基后,李贵妃入宫,便开始有了亏空之态。

顾昔潮细思之下,又见十五年一身素衣为悼的贵妃,终是领悟过来。

世家高门之后多有弄香之好,风雅之习,其中佼佼者,当属顾家大郎顾辞山和李家三娘李栖竹。

龙涎香终年不散的一息,是她放纵的孤注一掷。

闻之,李栖竹神色微微一变,反倒唇角含笑。

她的心一早给了战死沙场的少年郎,不愿再委身他人。

被李氏一族压着被迫入宫为妃,这是她唯一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做下的一件恶事。

她无悔,只恨因果轮回,害了心爱之人的妹妹。

顾昔潮已对朝事意兴寥寥,无所顾忌,只淡淡地道了一句:

“从宗室里选一位,好好教养。”

李栖竹神色一凛,缓缓勾起唇角,躬身道:

“将军大义,臣妾感佩。遥祝广阔天地,任君驰骋。”

回宫后,李栖竹召来心腹宫人:

“让入宫吊唁的宗室命妇把一岁以上的世子都来,我瞧瞧。”

顾昔潮言之有理,她要早做打算。

太极殿的暖阁里,薄衫金丝香炉烟气袅袅,终岁不散。

“她走了么?”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袖口一抬,龙纹覆着弥漫的烟气,犹如苍龙垂垂老矣。

“走了。”李栖竹放下批阅完的奏章,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汤药,道,“陛下,药要趁热饮下。”

“朕,好像看见她了。”元泓神思恍惚,颤抖的手,指着一处摇晃的珠帘,“是不是没走?”

李栖竹搅动浓黑的汤药,为闭目的皇帝掖了掖雪毛大氅,轻声细语道:

“这宫里啊,只剩下臣妾和陛下了。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定要好好养好身体,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说着,她提袖,又往博山炉中掷入一片香片,腕间佛珠轻轻晃动。

史书载,皇后薨,帝痛极,广修佛寺,召万方僧侣,共纂佛书万卷,意在于浩荡经文之中,无尽虚妄之中求解。

由此,京都洛阳方圆各郡,佛寺林立,宝塔骈罗,悬铎长鸣,蔚为大观。

……

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韬广寺修葺一新,迎回了沈家十一娘的棺椁,与父兄葬在一处。

不出三日,佯攻而来的北狄人被一击即破。

秦昭和贺毅擒回北狄可汗铁勒固时,顾昔潮却让他们将人放了。

二将十分不解,掐着铁勒固满是肉褶的脖子不放手。

“无论京都的皇帝如何轮转,”沈今鸾现身对他们道,“只要有一个无能的北狄可汗在北疆军才能长此以往。”

众人恍然,钦佩不已,心知已留不住二人,不日依依惜别。

顾昔潮和沈今鸾一一交代完兵事,一月后离开云州,一路南下。

看过洞庭湖波,赏过庐山烟雨,走过绿瓦白墙,最后回到钱塘。

如同漂泊一世的游子,终回故土。

夫妻二人包下一画舫,日落之后,泛舟西湖。

碧波万顷之中,画舫游湖,精美绝伦,世所罕见,其中飘散出来的酒香,更是醉美无双。

由是,钱塘百姓津津乐道,谣传那是一对范蠡和西施一般的璧人。

有好事者曾雇船靠近,遥遥可见窗纸映出的窈窕美人,隐隐听闻美人娇吟,一派春光旖旎,引人无限遐思。

待两船临近,众人却不见美人踪迹,唯有暗室里一翩翩公子,折扇风流,灯下独酌。

只那公子衣襟微敞,精壮胸脯半露,刺青遍布,游龙走兽,气势凶煞,骇人万般。

好事者争相避退。

月白风清,水天共碧。

画舫里,烛火飘动,她青丝如瀑,面颊潮红,呼吸渐重,纤手摩挲他微启的唇,拭去方才云雨间沾上的口脂,挑开缠绵在他胸膛的发丝。

“你不怕吓着人么?”

声色娇柔入骨,似嗔非嗔。

湖光山色,烈酒助长了男人的情谷欠。他举头饮罢一觞,低头浅笑,掌心拂开薄如蝉翼的纱衣,再度覆上那烛火所照的丰盈。

“我妻,自然只我看得。”

毫不掩饰对她的贪求。如此良夜,他已想了十年。

云高水阔,任君驰骋。

船下流水潺潺,一泻千里。

画舫夜夜明光,烛火终年不灭。

后来,终见一对璧人下船靠岸。

西湖水畔,垂柳依依,男子身长如玉,俊美修目,气魄凛然。那女子花月之色,身姿轻盈如风,惊鸿一面,令人不敢逼视。

二人总秉烛夜游,或买下一双糖人,或停于一酒家对饮,如寻常夫妻一般宴饮游玩。

岁至来年八月,远方传来故人的消息。

秦昭和芸娘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一个女孩,生得漂亮,等沈家姑姑赐名。

贺三郎被一羌族女子相中,穷追不舍,非要嫁给他为妻,听闻还一路追到了西域。

羌人学习汉地的禾黍耕种,哈娜跟着芸娘学种桑麻,带领妇女们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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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民生渐渐好了起来,汉羌一家,共卫云州。

待羌王桑多继位,邑都一人一刀去了极北之地,将近卫之首的重任交给了莽机。

敬山道人赵羡四处游历,超度了不少亡魂,攒下了无量功德,最终又回到崂山继续修行。

沈今鸾倚在顾昔潮肩头,听完他念完一封封信,轻声道:

“还有三日。”

她数着日子,一直在等八月十五,钱塘潮信来。

顾昔潮眼睫微颤,轻抚她散开来的鬓发,点头道:

“嗯,还有三日。”

钱塘县之江畔,有塔名曰六和,取“天地四方”之意,史传为镇压江潮而立。

六和塔顶,乃是观潮宝地之最。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只那塔底的六和寺乃清修之地,历来从不对外,众生不可及。

顾昔潮顾忌她魂魄之身,本不打算入佛寺观潮。

却听她笑道:

“我曾听地府判官道,我可是有万千功德在身。”

果真来去自如,不受佛光所害。

六和寺的方丈识得大将军顾昔潮。

昔日战神将军,荫蔽一方,威名远播。方丈一听知客来报,便亲自奔下山门,迎他入寺。

“施主若要观潮,可来对了地方,六和塔顶,乃是天下第一观潮之地。若施主不弃,可入敝寺一观。”

沈今鸾见寺中古迹,心中欢喜,自顾自飘去塔楼观摩数丈之高的壁画。

方丈引顾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谈甚欢。

小僧奉上明前龙井,方丈请顾昔潮品茶,道:

“佛门有金刚生杀,亦有菩萨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与佛有缘。”

“然我并无慧根。”顾昔潮遥望塔楼上翩跹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轮回,求得解脱,而我却祈盼轮回,想要与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点头,又忍不住问道:

“十五观潮之后,将军欲往何处?”

顾昔潮微微一笑,道: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

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领悟过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钱塘潮水最盛之时,车马塞道,席地无间。

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遥见潮水远出海门,一道银线,如云横雪岭而来。

鲸波万仞,气势万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涛翻涌之中,她轻声吟道: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他和道。

万里潮水奔涌而来,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缕银丝,嗔怪道:

“说好了要长命百岁的。你又说话不算数。”

顾昔潮轻笑一声,伏在她耳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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