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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心安处

秦曜不知为什么, 昨夜一直辗转难眠,莫名焦躁不安,天刚蒙蒙亮, 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起身练刀法。

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利落的衣裳,他从寝卧的墙壁上取了惯常用的那把刀,还没推开门, 便听到院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隐约还有属于人的、极其紊乱的呼吸声。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连他住的院子都敢闯?

秦曜心下称奇,他将刀提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常年在边关与犬戎作战, 军中将领都有一手好的敛息术, 秦曜这一门课也学得不错, 以至于他都快摸到近前, 那小贼还没有反应。

“小贼”在地上蜷成一团, 秦曜打看见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等三步并两步近了,秦曜大惊失色:“小宴?!”

刚刚还提着的刀被他扔到一边, 孤零零地躺在草里,秦曜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 怀里的小宴脸色苍白,唇边沾血,背后的衣裳已经全部被汗浸透了,无助地发着抖。

“小宴!”仿佛军营里小宴那次莫名其妙濒死回忆的再现, 秦曜怕极了,“小宴!能听到我说话吗?”

很轻很轻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秦曜将耳朵凑过去,断断续续像呓语,什么也听不清。

秦曜扣住他的脉门,明明小宴并没有内力在身,可身体里的经脉却呈现出一种内力失控后的伤势来,诡异得很。

他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将自己的内力导入到小宴的经脉里游走,帮他尽量减缓伤势与痛苦,内力游走了两圈后,小宴的脸色好了一点。

“扫尾”小宴的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衣裳,“秦曜扫尾”

仅仅只是吐出这样几个清晰的字,小宴便再次大汗淋漓,简直像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噩梦重现。

小宴有很多秘密,秦曜从不过问,哪怕他有时抓心挠肝地好奇,他不知道昨晚小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狼狈,他只是心疼,心疼的时候又生气。

“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收拾烂摊子”秦曜一边将人抱起来快步往房里冲,一边委委屈屈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管!”

利落地将人放下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汗湿的衣裳扒去把人塞到被子里,秦曜磨了磨牙,转身出了院子,在经过草地的时候,一脚将孤零零的刀踢得插在树上,树晃了晃,哗啦啦地响。

他动作轻盈地翻过院墙,一边注意着巡逻队,一边臭着脸将小宴过来时一路上七歪八扭的瓦片复原,甚至还处理了一处房顶上的血迹,最后所有的痕迹断在朱紫巷向某一间宅邸正房的房顶,秦曜攀着脊兽打量了一番,确认这里是顾府————就是那个他第一眼见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的卫尉寺卿顾铮的宅邸。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曜捏了捏拳头,想动点手脚,又怕不小心坏了小宴的安排,思来想去还是顺着原路返回,他利落地从院墙上跳下去,迅速窜到自己房中。

秦曜是被他爹提前奏请了天子,押回兆丰养伤的,所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雁鸣关,整个秦府只有他一个主人。

小宴的身份特殊,秦曜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的状况,又不知道请医师来把脉是否会看出不同,只能用自己的内力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温养经脉。

掌心下的手腕温度在迅速降低,秦曜怔了一下,好在以前在雁鸣关,他有充分处理这样突发事情的经验,小宴体温一降低,秦曜就主动担任起了人形取暖炉的功能。

人冷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热源,秦曜感觉小宴将他抱得很紧,以前小宴都是将尾巴盘在他身上,现在换成了两条腿挨着他,他还有点不习惯,秦曜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过了三更天,小宴倒是不冷了,但又高热起来,惊得秦曜穿着中衣就爬起来倒凉水,用帕子给他额头冰敷。

但发热好像比体温降低更难受,因为秦曜发现小宴在哭。

他哭起来时安安静静,蜷缩着掉眼泪,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枕巾上晕开水痕,像小雨点儿蔓延成泥沼。

秦曜很少见到小宴哭,小宴是毒舌的、病弱的、运筹帷幄的,哪怕挑剔也带着一股矜贵,从来不脆弱。

秦曜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为高热,他的脸颊通红,唇却是白惨惨的,秦曜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用指腹替他抹去了泪水,但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泉,泉水从泉眼里渗出来,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他额头上的帕子已经不凉了,秦曜起身给他换了个新的,生病的小宴很乖巧,乖巧得让人心疼。

“小宴。”秦曜叹了口气,再次给他擦去眼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小宴是不是对外界的声音还有本能的反应,秦曜听到他很小很小的、微弱的声音————

“回”

“回?”秦曜将耳朵凑过去,轻声问,“小宴想回哪儿去?”

床上的“蚌壳”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的话语像是模糊的梦呓,秦曜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又有点烫了,是他起身去铜盆里拧帕子,隐隐约约,他好像听到小宴在叫他,秦曜以为他醒了,结果到了床边,只是高烧烧到迷糊的小糊涂蛋翻了个身。

秦曜将冷帕子贴在他的脸颊上,声音温柔到近乎夹起来:“喊我做什么呀?”

根本就听不清的呓语里,他捕捉到两个模糊的词语,一个是“秦曜”,一个是“回家”。

*

宴明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他感觉自己做了许多梦,梦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他好像看到了秦曜,看到了顾铮,看到了变成扁扁银色小饼干的20863,所有人都在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可他看不清,也听不见。

秦曜在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变成了一张张陌生的脸,顾铮身边的曼珠沙华成了蔓延开来的红色,游魂好像变成了穿着各种鞋子的脚,恶鬼的嘶吼听起来有些像刺耳嘈杂的救护车

似乎有两个世界在他脑海中不停地交替,雁鸣关的皑皑白雪、小区里新换的景观树、兆丰宫城古朴的脊兽、阳台上长势正好的绿萝———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生前的走马灯,那这十三年的任务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在破碎的记忆里颠倒,宴明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努力想去看清那有些陈旧的门牌号,他在口袋里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身后好像有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在拉着他越走越远,慢慢地,门牌号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点颜色,楼梯也看不见了,他怅然地回过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秦曜。

他想起来了。

他的任务没有完成,还不能回家。

可是他好想好想家

宴明反复高烧了两天,也说了两天的胡话。

等他从混沌中醒过来,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疲惫与沉重,空气中有浓重的酒味,他猜测应该是有人用烈酒给他擦拭了身体降烧。

【宿主你终于醒啦!】20863一直监测着宴明的精神力状况,银色小球现在高兴得发亮,【我差点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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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宕机!】

理论上来说,大量消耗精神力后只要精神力状况稳定,人很快就会从混沌里醒来,但宴明精神力状况稳定了将近三个时辰人却毫无反应,20863担心得不得了。

【知道你现在最关心什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20863用欢快的声音宣布,【鹤卿的执已经降到安全线下了,顾铮的执虽然降得慢,但也在缓步下降中,预计最多五天,你只要专心对付秦曜就———嗯?!】

宴明问:[怎么了?]

【秦曜的执念降了一半?】20863震惊,【你病成这样还在做降执任务啊!】

宴明怔了一下:[没有。]

20863变出线条手挠挠自己的圆溜溜的头顶,迷惑道:【没做任务,秦曜的执念怎么会下降呢?这不科学啊!】

银色小圆球一边盯着仅它可见的面板,一边将自己的数据流翻得哗啦作响,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里嘈杂的声响并没有影响宴明,他盯着帐子上的花纹发呆。

五个任务目标已经完成了将近四个,理论上来说他已经无限接近了成功,但宴明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明刚从漫长的昏睡里醒来,但嗅着清淡好闻的、熟悉的安神香,他竟又有了点困意,可那一点郁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宴明翻了个身。

柔软的被褥里露出一角赤色,他伸手揪出来,发现是一条熟悉的发带———大殷男子成年后需以冠束发,但秦曜总嫌麻烦,他说金冠打眼,银冠沉重,玉冠易碎,木冠不牢,所以习惯性地用发带在头顶上绑个高马尾,走动时头发在身后晃荡,有股和他同出一辙的神气劲儿。

秦曜爱穿深色的衣服,说是耐脏,但发带却大多颜色鲜艳,以至于在秦曜还没成年时,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一眼就能揪出他来。

秦曜以前抱着他嘀嘀咕咕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宴明好奇过他怎么不把发带的颜色换低调,秦曜叹了一口气,说他和他姐小的时候,他爹每次出门回来就爱给她姐带一些颜色鲜艳的发带,偏生他姐生性低调沉稳,不爱艳色,这些发带丢了可惜,送人却又不太好送,于是他姐干脆就转手给他用———弟弟捡姐姐不要的东西,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是扎个头发,秦曜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结果因为他姐转手给他的发带太多,导致他爹以为他就爱这些漂亮颜色,只是不好向他张口,所以才找他姐要,于是下次归家,秦老将军带的漂亮发带更多了,秦静月怕伤了她爹的一颗拳拳爱子心,秦曜是粗神经一直没注意,结果恶性循环,等秦曜意识到不对时,他箱子里的发带都够他用十年有余了。

秦曜紧急叫停了他爹送发带的行为,但那么多发带弃置又可惜,于是十几岁的秦耀顶着鲜亮的颜色到了加冠,加冠之后就用得更习惯了。

当年的夜间闲聊宴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看到属于秦曜的发带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件事。

这是秦曜的发带。

宴明盯着它瞧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好像不在客房,而是在秦曜的床上。

———好奇怪,在雁鸣关的时候秦曜常常和他睡一间帐篷挤同一张床,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现在反而觉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哪哪都怪。

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秦曜向他表白了,所以友情变了质?

脑海里正在胡思乱想着,耳朵里突然捕捉到轻轻推开门的声音,宴明条件反射似的将他攥着的那条发带塞到被子里,宛如做贼心虚。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宴明听到呼吸声,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有手放在了他额头上,像是在试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装睡所以紧张,宴明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快,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发带,柔软的布料在掌心里变形。

温热的呼吸一直没有离开,宴明甚至能脑补出秦曜盯着他瞧的画面。

咚!咚!咚咚———

视线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便会变得无比敏锐,心跳声好像就响在耳边。

“小宴。”他听到秦曜的声音,“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宴明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他赌秦曜在诈他。

温热的呼吸突然凑近了些许,秦曜亲了亲他的侧脸。

宴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20863一样宕机了。

在他宕机期间,秦曜蹬脱靴子,掀开被子,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熟练地躺在他身边。

手掌被轻轻掰开,缠绕在指尖的发带被抽走,宴明怀里多了个人,或者说,他被秦曜拢在了怀里。

暖和的被子压在身上,热得似乎有些发燥,却又有些安心。

耳朵靠在秦曜的胸膛上,他听到熟悉的心跳,有规律的,一声接着一声。

在安神香里漂浮着的那点困意似乎终于有了归处,病痛将他拽着,坠往黑沉的梦乡。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擦过鼻尖,如同短暂停留又匆匆飞走的蝴蝶———

一个稍纵即逝的鼻尖吻。

第92章 第 92 章 梦回

小宴在装睡。

盯着人瞧的时候, 秦曜得出这个结论。

哪怕睫毛安静,呼吸平稳,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只要醒了, 就证明已经脱离了凶险, 秦曜舒了口气,放心了不少。

小宴在装睡,秦曜便装傻。

他理不直气也壮地发出要亲亲的宣言,然后理不直气也壮地亲了亲小宴的侧脸。

小宴高烧了两日, 他两日便提心吊胆,几乎没怎么睡过,眼见着人平安了,浓重的困意席卷了秦曜,让他决定爬床,不是, 和小宴挨在一块儿补个觉。

怀里被熟悉的人填得满满的, 秦曜应该兴奋窃喜, 可他却莫名有些难过。

这两日小宴都在说胡话, 颠三倒四, 支离破碎,但秦曜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呓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小宴并不属于这里。

秦曜喜欢看杂书, 不拘是志怪传记还是市井闲谈,里面有不少都涉及到了“神仙妖鬼”的概念, 他起初只将这些当休憩时放松的故事看,但从遇着小宴后,他便觉得这些杂书中或许有些真的隐晦地讲述了不被世人知晓的本真。

都说妖隐居在深山老林中修炼,只有遇着劫难或者修行的瓶颈才会入俗尘, 那小宴出现在雁鸣关帮玄霜军出谋划策打退犬戎,是在入世历劫,还是在积攒功德呢?

他看过的故事里,若妖是来报恩的,恩尽则债消,若妖是来报仇的,仇尽则两清,还有些是为了渡劫积攒功德,也有些是为了超脱而入红尘历练

秦曜分不清小宴究竟是哪一种,但他隐隐有种直觉———小宴之所以在一切结束后没有回家,是因为他绊住了小宴的脚步。

他的直觉向来准确,以至于他不敢往下深想。

他想要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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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留下来,与他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吗?

无疑是想的,他骗不了自己。

可是

他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人,他又无法真正狠下心肠。

他十二岁那年,他爹在和他娘商量过后,将他扔到了另一个边塞历练,从大头兵做起,那边常年与南蛮作战,多在深山老林,于是蛇虫鼠蚁众多,他去了没半月,浑身上下被蚊虫咬得没一块好皮。

生活艰苦尚算能忍,饮食差异咬咬牙倒也能过去,陌生的地方确实锻炼人,但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后,他便很快如鱼得水,加之没了家里的唠叨与约束,他堪称解放天性,放飞自我,越过越快活。

他出来时和他爹约法三章,说绝对不会动用什么特权,一切全靠他自己,他也确实适应的很好,可这种快活只持续到过年。

年节期间,隔得近的戍卒轮班休假尚可回家团圆,但他们这种几乎一南一北的,根本就没有回家的机会。

秦曜有点想家,但也只是有点。

过年的前几天,他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大包裹,包裹里有他娘给他缝的衣裳鞋袜,她姐给他准备的零嘴肉干,还有他爹特意派人给他打造的护心镜,以及好几封厚厚的家书。

啃着香喷喷的肉干,看着一行行字迹,那一点点思念忽然蔓延开来,如潮水汹涌,哗啦有声。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承认,其实不是有一点点想家,是一点点上再加一点点。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远到将近三年。

他知道想家的感受。

小宴想要回家,特别特别想要回家。

秦曜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从装睡到渐渐陷入沉眠,那根抽出来的赤色发带被他攥在掌心,有些湿濡,或许不止他在紧张担忧。

秦曜眨了眨眼睛,被子下的手轻轻给怀里人拍着背,像过去许多个风雪呼啸的夜晚。

他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鼻尖,像在亲吻一只注定飞走的蝴蝶。

*

宴明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了五年前的雁鸣关。

那一年塞外的雪格外大,几乎要没过人的腰间,雪色连天,一望无垠。

他刚在火海中结束了属于书灵的身份,陡然间便置身冰天雪地中,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20863在他脑海里咋咋呼呼,尖叫着气温已经零下十几度了,让他做好保暖,于是一人一统在换装列表里哗啦翻着有保暖性质的散件———雁鸣关的这种冷,是一种恨不得将人片成千万片且极具攻击力的冷。

书灵的任务结束,青雀的任务让宴明烦躁不堪,以至于最后一个任务他有点想摆烂。

[我不想想什么拉风的出场方式了。]宴明对20863说,[我们碰瓷吧。]

20863在脑海里变成了问号:【哈?】

[想摆烂。]宴明说,[我要碰瓷。]

一但有了想咸鱼的念头,人的行动力就会变得无比迅速,在实时地图上确定秦曜今日会巡防到此处时,宴明换了身显眼的皮毛披风,在雪地里cos傻狍子。

箭风呼啸,在20863的尖叫里,他淡定地往旁边挪了挪,让那支箭扎透了披风,他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

闭着眼躺在暖和厚实的皮毛上时,宴明听到有人趟着雪过来的声音,一只手将他的披风掀开,随后有属于青年的尖锐爆鸣:

“这怎么是个人啊!!!”

被人扛起来往回狂奔的时候,宴明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到黑灰色的厚实披风,还有披风外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发丝,高束的发丝和声音的主人一样,看起来颇有活力劲儿。

他在意识里拉开实时地图确认了一下,没错,这就是秦曜,他的第五个任务目标。

趟过未被清理的雪层,闭着眼的宴明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他被人放到了马背上,然后秦曜动作利落地上马,马蹄踏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响声。

回到军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因为险些将人当做猎物射杀,秦曜被他姐拧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番,还挨了顿不轻的揍,所以从宴明在定城秦府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秦曜阴阳怪气的表情。

神气活泼的小将军臭着一张脸,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他为什么在大雪封山之际可疑地出现在塞外,还嘲讽他这种小身板哪怕穿着做工精良的皮毛披风也很难穿过大雪,从雁鸣关窃取到情报。

因为有长期与顾铮周旋的经验打底,宴明对任务目标脾气的包容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秦曜这种将脾气都写在脸上的人,看起来就不是会背后阴人的样子。

“我可是过来投奔悬霜军的。”宴明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小将军就这么对待投奔过来的人才?”

“人才?你?”秦曜看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你这么个小身板————”

他上下打量了宴明一番,怀疑道:“能挨得住我一拳吗?”

“我是动脑子的,不是动手的。”宴明打量着秦曜,笑眯眯道,“难不成小将军挨的那一顿军棍把雪打成了水,给脑子泡了?”

秦曜怒目:“你要入悬霜军就是这么个态度?别忘了你身上犬戎探子的怀疑可还没消呢!”

“小将军不是说我这个身体素质很难穿过风雪,来雁鸣关窃取情报吗?怎么如今又自相矛盾起来了?”宴明淡定地回嘴,“难不成军令也像刚刚一样朝令夕改?”

“这是两码事!”秦曜强调,“两码事!”

“原来小将军在表演传说中的狗掀门帘子啊。”宴明恍然大悟,“哦~受教了!”

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搁这骂他呢!

秦曜:“”

他被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气鼓鼓地走了。

20863:【你舔一下嘴皮子小心把自己毒死。】

宴明亲身实践:[看,没死。]

20863:【】

它此时有以上六个点要说。

20863:【最后一个任务目标了,你是打算放飞自我吗?】

[悬霜军的问题不小,我已经想到了日后当牛做马的苦逼生活。要我再善解人意,温和体贴,事事操心,件件挂怀,我怕我累出抑郁症。]宴明振振有词,[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

20863检索了自己的词库,发出委婉的赞美:【真是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宴明与秦曜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等到宴明成功拿下秦静月,继而通过秦静月的引荐成功说服秦老将军,成为玄双军里的一名幕僚后,他和秦曜的关系还没有破冰。

具体表现为秦曜单方面看他不顺眼,然后开始言语挑衅,最后被气炸毛。

军营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领们甚至开了个赌盘,赌什么时候小将军会对他们新来的这位军师低头———没办法,小将军次次挑衅次次惨败,被拿捏得死死的,看起来就翻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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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军师来了不过两月,一些生活上的困难便迎刃而解,吃饱穿暖在哪个地方都是安抚人心的有力手段,宴明便是凭着这一招,暂时融入了悬霜军内。

雁鸣关的冬日极长,冬季还会有几日反常的暴雪,秦曜没能出塞巡防,于是又开始找这位新军师的不痛快。

那厚实的帘子一掀,宴明就能凭借那动作判断出来者是不是秦曜。

[幼稚鬼。]

但这个总爱找麻烦的幼稚鬼这次没能讲两句话便被军令匆匆召走,说是犬戎趁着暴雪期悬霜军不边巡,抢劫了定城离他们极近的一个村落,村里被屠杀的七七八八,只有两个侥幸从屠刀下脱身的来悬霜军里求救。

秦曜带人出了兵,一连两日都没回来。

悬霜军里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暴雪期路难行,过去费时回来费力,一般情况下如果条件允许,都会等到暴雪减弱再归来。

仗着自己的实时地图能监视任务目标的生理状况,宴明在暖和的帐子里窝了两天后去找秦老将军要了人,前去英雄救美。

等赛龙雀驮着人来到宴明面前,看着秦曜那马尾乱糟糟,头上插着草茎沾着冰雪,冻到脸颊皲裂的狼狈模样时,宴明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了他:“还能行动吗?小将军。”

秦曜好像被冻傻了,呆呆愣愣的,宴明上手拍了拍人,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能动!”秦曜嗓门大得惊人,“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看那一身冻伤,不知道在逞什么能。

到底是他的任务目标,秦曜现在的惨样让宴明也不好毒舌,他一抖缰绳,骏马调转方向,面向那被风雪覆盖的小村庄,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洋洋:

“走吧小将军,该报仇了。”

第93章 第 93 章 情愫暗生(一)

奇怪。

很奇怪。

秦曜向来都与这位悬霜军的新军师不对付, 哪怕他爹他娘他姐都对这人赞不绝口。

但凡闲下来,他总是想找这人的茬。

军师叫明宴,脾气不差, 就是一张嘴仿若淬了毒, 也不知道舔一下嘴皮子能不能将自己给毒死。

秦曜每次看见他都会觉得遗憾———漂亮的像朵花儿似的军师,怎么就长了个嘴呢?

冬季暴雪期,秦曜本打算那好好揪一揪这人的狐狸尾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军令紧急,他需得即刻出发。

秦老将军年纪越来越大,慢慢减少了战场冲锋的次数,渐渐坐镇后方,秦曜开始在对敌中大放光彩,假以时日, 又是雁鸣关的一员猛将, 犬戎视他为心腹大患, 对付他的阳谋阴招层出不穷, 那个所谓被犬戎屠戮的村子, 就是针对他的一场陷阱。

秦曜刚一入村便察觉不对,立刻带人杀出了埋伏,虽说没有损兵折将, 但也被犬戎的人马拖住了回撤的脚步,一行人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与犬戎打起了游击, 冬日盔甲寒凉,室外又没有火源,于是个个都生了冻疮。

秦曜知道只要坚持过三天,悬霜军那边便会意识到不对, 自会遣人来救援,但没曾想第二日便遇到了同袍,带队来救他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与他不对付的军师。

冰天雪地之中,有人自雪中策马而来,兜帽与拥项下的那张脸,眉目弯弯,比那画儿、那景儿都要好看。

军师说话的时候呼出白色的雾气,声音柔和而沉稳,有着从容不迫的笑意,连轻轻叹气都显得亲昵。

“还能行动吗?”

暖和的手炉被塞到他怀里,像颗暖洋洋的金乌,一点点浸润冻僵的掌心,于是生出一点回暖后的麻与痒来。

这痒好像随着那句带着调侃的“小将军”,从掌心窜到了心里,像是羽毛在心上扫了几扫,怪怪的,不自在。

好奇怪。

他怎么觉得眼前的人这么好看?

哪里都好看,哪里都顺眼,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来一朵漂亮的花儿。

真的好奇怪。

心跳得好快好快,像是打猎时随手逮到的活兔子,被绑在马上张牙舞爪地挣扎。

那朵漂亮的花儿离他近了,先到的好像不是肩上的拍击感,而是风雪之中的梅花香。

———那只兔子好像挣扎得更厉害了。

“怎么不能动!”秦曜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好像想用声音掩盖些什么,“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于是那朵花儿笑得枝叶乱颤,更让他挪不开眼睛了。

悬霜军里有个这么养眼的军师咳,好像也不错。

这朵漂亮的、看似经不起风雨催折的花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听到这朵花儿调侃似的笃定,说要去给他报仇。

秦曜不自在地用指甲刮了刮马鞭,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和犬戎打仗本来就有输有赢,输了再打回去就是了,怎么现在弄得他像吃了败仗回来找人撑场子,受不得委屈似的,有点损他的凛凛威风诶。

不过———秦曜看着那双满满都是关切的眼睛,看着那在寒风中颤抖的、带着些许细微冰晶的细密眼睫,又觉得特别高兴。

他愿意从暖和的帐篷里出来,愿意为了他冒着冰雪寒风到这个小村庄,愿意因为他的吃亏而出手,这证明他人好,他在乎他。

秦曜带着援军,再次冲进了之前为他布置的陷阱,他第一次发觉,打仗时早有人替你勘探好了形势,定好了计策,判断了走向,有人与你的战斗思维契合,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活,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屠戮了过半村庄来设陷阱的犬戎人一个都没逃过,统统被斩于刀下,还活着的老弱颤颤巍巍相扶着出来,泣涕纵横地向他们道谢时,那种契合的兴奋又转化成了浓重的压抑与悲痛。

他知道犬戎不会放过雁鸣关的百姓,他们生性残暴,冬日被他们袭击的村庄很难留下什么活口,但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自责,还是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

“自责无用,不如日后多杀几个犬戎。”有马蹄声往他的旁边挪了几步,拥项挡住了军师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冰雪的眼睛,“这并非你的过错。”

难得的,这个嘴皮子堪比毒药的军师还能说出两三句宽慰的言辞。

“他们的后续我会安排,保他们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冬日。”那人驭马越过他大半个身位,只有清晰的话语散在寒风中,“来年春暖花开,再重建家园。”

“那你要把他们安置到何处去?”秦曜一抖缰绳追上来,急急发问,又像是想到什么,将声音压得很低,“雁鸣关的冬日极长,悬霜军多余的口粮怕是不够。”

若不是他这几个月出手解决了部分口粮问题,又弄到了一批保暖的冬衣,甚至让每月有几日伙食里固定多了些肉沫,他也很难像如今这么迅速地融入到悬霜军里,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以前悬霜军每年过冬时都要精打细算,算账的文书们头发都要愁白好几撮,供应军营里的将士们吃个半饱已是艰难,更别提还有什么余粮来救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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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如今状况虽说好了不少,但粮仓里稀少的存粮只出不进,总归是心慌的。

“不必动用悬霜军的存粮。”秦曜看到那人对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泄露出些许笑意,“山人自有妙计。”

“小将军只需专心与犬戎作战便好,多余的琐碎无需挂心。”他说,“我本就是为助、悬霜军而来。”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了一下,秦曜莫名有种直觉,这人好像不是为了悬霜军而来,而是为了他而来———可他和这人在之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于是秦曜问出了很傻的问题:“我们之前见过吗?比如小时候?”

“虽未面交,神往已久。”略带一点调侃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像是两个人关系缓和后的玩笑,“就当我嗯,仰慕小将军?”

耳尖被话语刮得有些发热,秦曜不自在地揉了一下耳朵,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听着怪、怪不好意思的”

仰慕。

他知道这词只是这位新军师对他的欣赏,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但就是莫名让他有点坐立难安,仿佛以前拴在马旁边那只兔子又蹬了他几下。

难怪他那样刁难这人都不生气,原来是仰慕他呀

秦曜莫名有了点奇怪的包袱和愧疚。

他盯着这位新军师的侧脸,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吩咐带过来的人打扫战场,安置百姓,估测巡防漏洞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成竹在胸。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军师身侧,在看见他因为寒冷而脸色发青,即使戴着拥项也被寒风呛得咳嗽时,忽然就理解了军师之前的话———他是动脑子的文人,不是比拳头的莽夫。

文人总是比武将矜贵,没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强健体魄,这种寒冷对他们而言会更加难熬。

秦曜想将怀里的手炉还给军师,掏出来时才发现只剩下一点余温,而他心不在焉的,一直没有察觉。

在军师处理完一切,伸手拉着缰绳准备上马时,秦曜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冷得像是枝头挂着的冰霜。

“你冷成这样,回程风一吹更遭罪。”秦曜嘴比脑子快,自然而然就安排好了一切,“我带你回去吧。”

就算有皮毛做成的手套,那寒风依旧无孔不入,那双漂亮的手已经冻出了大片的青紫。

军师可能也是冷得狠了,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示意秦曜先上马。

“你坐后面出什么事我都顾及不到。”秦曜拒绝,“你坐前面,更安全。”

两人都不是什么磨磨唧唧的性格,这冰天雪地也容不得他们客套,但秦曜在携带着冰雪的毛茸茸一团靠在自己怀里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拥项下的嘴角扬得有多高。

从这一场救援后,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破了冰,秦曜不再幼稚地找军师的麻烦,做个四处找茬挑衅的讨厌鬼,但他往军师的帐子里跑得越来越勤。

秦曜说不上来他为什么总喜欢往军师这里跑,军师的帐子也没有更厚实,炉火也没有更暖和,书也没有更多,甚至没有武器架,可他就是喜欢。

雁鸣关冬季漫长,要做的事情不算太多,但秦曜作为一军少帅,事也少不到哪去,可他总能见缝插针地找到机会钻到军师帐子里,有时顺手揪块糕饼吃了,有时烤烤火,或者漫无目的地聊上几句。

他们俩熟悉起来后,军师对他多了不少包容,秦曜虽然还是避免不了被他毒舌,但也渐渐习惯了———军师每天要算那么多账,处理那么多陈年漏洞,嘴他两句怎么了?

文人娇弱,气憋在心里,据说容易积郁成疾,还不如说出来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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