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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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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绥合上眼睛,任凭身体下坠。他眉心的凤尾印记忽明忽灭,不住地闪烁白色光芒。

如果这辈子不能同生,他想,共死也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第64章 劫后 他说,他叫归诩,意为归于山林,……

即使生而为初凤后裔, 一双羽翼挽不住坠落的身体时,本能的恐惧也会漫上心头。

后背毫无缓冲地砸在地面上,重明只觉全身筋骨寸断。天雷的灼痛深入骨髓, 他记起来,墉城门的守将溯光在雷刑后趁机帮他解开了枷锁,他才得以私逃下界。

“我……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重明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追上人间的来使多说了几句闲话, 凭什么就要被锁在诛仙台上,硬生生扛下七十二道天雷。要知道,自他两千年前诞生以来,他从没听过九重天上还有谁罹受过如此之重的刑罚。

通体的羽毛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拍打着自己光秃秃的肉翅,勉强站起来走了几步, 便又一次栽倒,失去了意识。

重明是被一个奇怪的男子带回家的。侥幸的是, 男子似乎并不汲汲于口腹之欲,没有将这只外焦里嫩, 闻上去就喷香喷香的野生禽类扔进锅里炖煮,而是用质地柔软的绢布将他包裹起来, 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几天几夜。

苏醒后的重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男子疲惫却温润的脸庞。他身着一身灰褐色粗布麻衣, 长发被松松地挽起。虽然看上去文文弱弱,但男子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线条, 以及他随身携带的长剑无不昭示着, 此人也略通武道。

他说,他叫归诩,意为归于山林,诩及万物。

“归……诩……”重明神志尚未回转, “这是哪儿?”

“人间,天婺山,我隐居的地方。”归诩起身打开窗户,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

“我……”重明想向他解释自己的来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必多言。”归诩笑意清浅,“再休息一下吧,你还化不了人形。我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重明自然是躺不住的,他生性与生母相似,喜爱四处游历走动。他发现,归诩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山中修行,而是收留了众多因世中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都叫他“归诩君”,以师徒之礼相待。

只是,归诩的那些弟子总是会嘲笑重明是只没毛的秃鸟,这让重明大为恼火。他总是拍着翅膀追咬他们,那些人却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冠,然后蹲在上面挑衅也似地冲他“嘬嘬嘬”几声:

“怎么?飞不上来?”

常胜战神怒目明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心里发了狠,哪怕今天豁出命去,重明也要跟他们拼出个你死我活。他后退几步,刚打算助跑冲刺,一双温暖的手就揽着他的鸟肚子,把他抱了起来。

是归诩。重明以为他是来调停矛盾的,忙又气恼又委屈地把事情原委告诉他。不料,归诩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飞身而起,把他放在树枝上:

“接下来怎么做,就不需要我来教你了吧?”

不一会儿,树叶簌簌落下,夹杂着弟子们的连连哀叫。他们结结实实挨了重明几爪,捂着满脸的血印跑开了。

大仇得报的重明得意地站在归诩的肩膀上,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回了房。

就算他只是一只没毛的秃鸟。

归诩白天时常会出门下田和农夫们一同劳作,一直到太阳下山才会回来。简单吃过晚饭,他就着昏黄的烛火,帮重明擦拭他那杆在泥坑里滚了几个来回,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长枪焚枝。

焚枝是一个世代聚居在南方云梦泽,名叫九凤的同族献给重明的。他虽然不大乐意搭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但还要上赶着攀亲戚的趋炎附势者,但焚枝属实是一杆好枪,枪刃锋锐,轻重适宜,外观也讨喜,称得上“枪中美人”,他也就留在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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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凤的使者着一袭白衣,面上都扣着一副面具,唯有一人例外,着了一袭绯衣。重明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覆面拜见昆仑神将,不合礼数吧?”

“回明尊。”绯衣的使者微微躬身,话音柔和却不谄媚,“在云梦泽,此面谓之‘傩’,是云梦一地娱神的习俗。我们九个着盛装前来拜谒,正是为了向明尊送上云梦黎民的崇敬与信仰。”

说着,他呈上一个长匣,打开匣子精巧的锁,展示置于其中的长枪。见重明金瞳一亮,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枪身的凤纹,使者便知此事已成,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沾染神界灵力已久,此枪渐渐有了灵性,脾气秉性跟重明如出一辙。五千斤重的枪,若是落在它看不上的人手中,即使对方是诸天大能,也动不得分毫;若是落在合它眼缘的人手上,便会依对方的身形体量变化,小孩子也能舞得虎虎生风。

现在,它就乖顺地趴在归诩的膝头,任凭他摆弄。

静夜中,重明把头和长颈搭在归诩的小臂上,仰头看着他。

“你的新羽快要长出来了。”归诩说,“有点扎手。”

“有吗?”重明又在他手腕处蹭了蹭,“确实,痒痒的。”

重明忽然想起来,他的一身战甲就是羽毛所化,如果没有羽毛,那跟□□有什么区别?

他顿时一个激灵,钻进被褥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归诩哑然失笑,将焚枝轻轻立在床头,吹灭了烛火。

为了报答归诩的恩情,重明渐渐能行动后,从山中捡来一根枝条,用自己的鸟喙雕琢着,打造成一根简陋的发簪,送给了归诩。

然而,据重明观察,归诩并不如他自述的那般不问世事。时常有飞雁急报送入天婺山中,或是专人快马疾驰拜谒归诩,那些来找他的人均是身着华服,一看便知是人世的官员。归诩大多时候会与他们促膝长谈,指点一二;倘若无暇,归诩便会将见地篆刻在骨片上,交给对方。那些官员往往会带来大量财宝赠予归诩,但无一例外都被归诩婉拒。

“他们来找你做什么?”

“山下战燹不断,妖魔横行,如今的人主陶唐氏有心救万民于水火,所以广求天下贤能。”

“这个陶唐氏,怎么一个问题到处问啊?”重明冷哼一声,“他先前就派人问过母亲,母亲不肯告诉他,还是我心善,点拨了他一番。”

“人间种种,终究是人自己的事,自然不可盲从神意。”归诩话音略冷。

可惜重明看不懂眼色,接着问:“既然他如此看重你,你何不出山助他安定天下呢?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当当,岂不美哉?”

“我与他们也非同道中人。”归诩摇摇头,“我天性不喜喧闹争夺,朝堂沉浮非我所欲,有山中虫鸟低鸣相伴足矣。”

“你这人真奇怪。多少人一生思虑营营都求之不得,现在把功名利禄捧到你眼前,你反倒弃之如敝屣。”重明心直口快。

归诩坦然道:“我只是我,自有我的路要走,无需效法他人。”

“嗯,对。”重明无望地仰倒,“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能改善一下伙食,也不能每天都是野菜白粥啊,你不馋肉吗?”

一向只进琼膏的神鸟,面对一众修行之人的粗茶淡饭,除了叹息再无话可说。偏偏那些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只把自己吃剩下的泔水丢给重明,连汤带水地洒在重明长了一半的彩羽上,惊得他急忙拍打翅膀,一下窜上了房檐。

“呀,你会飞了?”

房檐下是他们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重明看着自己沾上污秽的羽毛,嫌恶地抖一抖,实在欲哭无泪。

“好想回家啊,母亲。”他金色的瞳孔泛起泪光,“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可总这么饿着也不行,进食于他而言虽不必要,却是伤势恢复的最快途径。归诩习惯辟谷,只服药食,重明品来则味同嚼蜡。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的重明趁着午后所有人都出门劳作的时机,偷偷溜出归诩的居所,打算自行打猎,给自己添点荤腥。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即便短暂地尝到了被豢养的甜头,重新回到广阔天地中,也还是会记起翱翔云顶的无拘无束。重明的羽毛还没长齐,在林间滑翔扑腾得却是极为欢快。

直到一支插着白羽的箭矢插在他爪边。

重明慌忙一个趔趄闪到一旁,身后是一列端坐马上,手执弓与矛的华服之人。他们赞赏而贪婪的目光锁定在重明身上,口中道:

“好俊俏的雉鸡!”

愣怔了半晌,重明的金瞳转了两圈,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鸡?

如果放在以前,重明必定会一记穿云开山爪挠烂他们的脸,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澄清自己的身份了——那些人手里拎着野味,摆明了是来打猎的。又是一支箭矢飞来,他识时务地撒腿就跑,越是心急,翅膀便越是派不上用场。

出门的时候焚枝也没带在身上。重明拖着长尾,行动更加不便,且尾巴还会在地上拖出痕迹,指明了自己的逃跑路线。他想扯着嗓子呼救,但很快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荒山野岭的,比起获救,更大的可能是这群人发觉眼前的雉鸡还会说话,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诛仙台上,居然要死在一群凡人的锅里。”他暗暗骂道。

身后众人见他连滚带爬地逃窜,愈发兴奋起来,为首之人高呼着:

“你们谁抓住这雉鸡,我重重有赏!”

这一句话彻底引燃了那群随从的兴致,更多的箭矢急雨一般落下,有几支甚至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撕裂了他刚长好的伤口。就在重明几乎要放弃抵抗时,一道白光凭空飞来,击退了后方的箭雨。

重明眼含热泪地扑进归诩的怀里,又毫不客气地站在他肩上睥睨着那群人。

归诩收剑回鞘,两手抱胸:

“在别人的地盘上追猎别人的好友,诸位未免太冒犯了吧?”

第65章 入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重明声情并茂地向归诩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以为归诩会惧于一众贵族的人威势, 选择和稀泥。不料,归诩认认真真听完了重明的控诉,严肃问:

“是这样吗, 诸位公卿?”

“他说的……的确属实。”汗流浃背的贵胄们用手帕揩了揩额头,“毕竟……”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跟一只鸡做朋友呢?

而且,这只鸡还会告状。

归诩起身取来绢帛,帮重明包扎因逃跑撕裂的伤口:“重明并非你们眼中的雉鸡, 他是我的友人,是自愿入世的高风亮节之士。还请诸位向重明赔礼道歉,不然,后面的事情就免谈了。”

贵族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纷纷面露难色。

见他们冥顽不化, 重明眼皮一耷,故意抽抽搭搭地看着归诩。

归诩一抖麻袍, 作势要赶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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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吧。”

“不不不, 不可啊归诩君。”贵族们慌了神。他们本就是带着陶唐氏的使命而来,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误了朝政, 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们道歉就是了, 还请归诩君不要放在心上。”贵族们向着归诩作揖,又转向重明:

“这位……鸟兄。”

归诩打断说:“称‘怒目明尊’。”

“啊, 怒目明尊。”贵族们不情不愿地改口, “这一次是我们放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骂都随您的意,可千万别让归诩君把我们赶走——想见他一面太难了。”

“简单。”归诩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把野味留下,就当是赔礼了。”

就这样,重明吃到了落入凡尘以来的第一顿带荤腥的餐饭,虽然也付出了一丁点代价。

“只此一次。”归诩说,“不过,欲壑无休无止,破了一次例,难保不会有下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意识到自己能化人形的一刹,重明首先欣喜若狂地敲开了归诩的房门。做了太久的走地鸡,他驱策两条腿走动时,还是一摇一摆的。

“看到了,然后呢?”归诩并无太多惊讶。

“这是我的人形。”重明扯着披风,在他面前兜了一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沉吟半晌,归诩走入屋内,从自己的衣匣中取出一件麻制衣袍,丢给重明:

“换上吧,我不喜门下弟子衣着招摇。”

重明一向偏爱色彩鲜艳的衣袍,于是大为光火:“……不是,谁要当你弟子了?”

闻言,已经走远的归诩又折了回来,拆去了重明用来绑发的红色发带,同样换成了灰色的麻质。

重明瞪大了眼睛:“你!”

多了一个人,就又多了一个能务农的劳力。重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身神力有一天居然还能用于种地。

“我可是战神,你让我来干这个?”

叉腰站在田边,重明望着那一畦一畦的秧苗,茫然地询问归诩。田野阡陌间,青年男女挽起袖子和裤腿,欢快地吟唱着歌谣: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看好别人是怎么插秧的,别做错了。”归诩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

“可是……可是,”重明还是不甘心,“谁会让一只鸟来学种地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不是为救世而来的吗?”归诩挑眉,“这是凡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若是连最简单的劳作都受不住,你又谈何拯救?”

重明一时语塞。

但重明的心并没有局限于这一片山野。他也时常向前来拜谒归诩的官员贵族打听如今山下的光景,得到的回答令他忧心忡忡:

人世仍有妖魔横行,且战乱频发,帝也为选拔继任者而沉郁不快。

倒也不出所料。

以昆仑山的守备和西王母的智慧,沦为天界众矢之的的自己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么缘由只有一个——母亲本来就是要秘密遣他下界。

他不相信以母亲的仁慈,会任由众神对人世的苦难袖手旁观。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人接触。先前领兵征战四方邪祟时,他便常常途经人族的城池,那时他便觉得,这种脆弱的生灵能在天地中创下一方自己的造物,实在不可思议。而在浩瀚的神力将他们的城池尽数摧毁时,他们又会迅速地集结起来,前往下一个适宜聚居的地方。

妖魔横行本来就有天界绝地天通的缘故,若是让人族因此饱受苦难,在他眼里,多少还是可惜又可悲。

他必须去见一见那个总是在为子民苦苦求索的人主。

然而,最先出来反对他计划的不是别人,正是归诩。

“没有用的。”归诩掬起一捧泉水送入口中,“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你也一样,重明。”

重明默然无言。归诩继续说:

“你以为他们当真愿意敬你为国士?他们不过是要一个能笼络天下人心的幌子罢了。你是降世的祥瑞,一旦进宫,必然会沦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到时想脱身都难了。”

“可若是只因道不相同便避世不出,岂不是更要助长了小人威风,与逃兵何异?”重明不平地反驳。

归诩长叹一声:“南方的三苗驩兜一族屡屡北上,东夷看似臣服华夏却另有二心,此二者早已是顽疾,之所以迟迟未能驱除,正是因为朝野人心浮荡不齐,各有所图。”

“归诩,我知道你清高不入俗流,可你不想想自己,难道还不想想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天婺山这一方寸又能庇护多少人?说好听点,你是远离尘俗不问世事;说得不好听了,你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归诩凝望着他的眼睛:“重明,人各有命,你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是怙顽不悛。重明心意已决,站起身来:“把战甲还给我,我要入宫觐见。”

他的发带被归诩一把火烧成了灰,战甲同为神兵不惧凡火炼化,便被归诩藏匿了起来。

归诩背对着他,跪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声音发闷:“不给。”

“不给?”重明心气也倔,赌气说,“那我就裸着进宫。”

赤条条地落入凡间,又赤条条地离开。思及与归诩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舍不下萍水相逢的缘分,留下了一支最为艳丽的尾翎,托归诩的弟子转交。

“交给归诩,告诉他,一旦遇险,手握尾翎,心里存想我的样子,我就能赶回他身边。”

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从归诩的居室前下山。站在房门前,他有意无意地高声提醒里面的人:

“我走了。”

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我真是自作多情。”

讨了个没趣,重明摆了摆手,拎起焚枝便转身离开。

他没发觉的是,身后的暗室中,归诩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下,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黯然。

于是,某一年的春天,一目双睛,彩羽稀落,其鸣如凤的神鸟随着祗支国向中原进贡的车马入宫,被进献给在位已有七十余年的帝尧。

即便过了数千年,重明依然记得那垂垂老矣的人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此鸟毛羽解落,肉翮而飞,当真能捕逐野兽吗?”

不须待使者开口,重明自然有法子证明自己。他先是长鸣数声,随后振起两翼,腾翔而起,于殿内盘绕一圈,又飞出殿外,直入云霄,且飞且鸣。顿时,都城之中的枭鸱恶兽无不遁走。

倾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动,遥望着云间的奇景。

真可谓,仙人问道遗尘去,瑞鸟衔枝入世来。

陶唐氏的宫殿远不比瑶池恢弘精美,上高不过三尺,顶上覆盖着采椽和茅草。重明体型偏大,活动腾挪都略显逼仄。此外,陶唐氏有一位名叫皋陶的司法士师,总是牵着他那头独角的羊在殿内来回走动,谓之神兽“獬豸”,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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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辨忠奸,可罚善恶。重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只羊一见到他就会梗着脖子,扬起头上的尖角朝他撞过来。

一鸟一羊在宫殿内追跑搏斗,把一众大臣都撞得人仰马翻,重明本就稀疏的羽毛掉得满大殿都是。

他想起了自己司天之厉的母神,她可不会如此轻率地裁夺他人的罪行,不由得摇摇头。

诚然,归诩的预言切中肯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重明的降临被视作天下清明的吉兆,却也仅止于吉兆。陶唐氏极少允许重明干涉朝政,并以“灵鸟不可久居樊笼”的名义,准许重明自由出入宫门,几近于放归自然。而那些王公大臣也各怀心思,纷纷拉拢重明与自己为伍。

“不了。”重明拒绝得很干脆,“我是灵鸟,不愿参与这些争权夺利的勾当,有失身份。”

而在陶唐氏逝世后,重明几乎完全沦为了朝堂的边缘人物。苦闷自然是苦闷的,他常常会去都城中的民宅散心,却又不敢打扰其中其乐融融的百姓,只好站在窗棂上窥视屋内。灶火旁玩耍的幼童发觉了窗外的影子,指着他大喊:

“娘!是重明鸟!”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重明鸟是祥瑞,怎么可能飞到我们这里来?”

孩子母亲的巴掌还没落下来,重明便急匆匆地振翅欲飞,吸引了她的目光。

“孩儿他爹!是重明鸟!”

寻常百姓家中拿不出琼膏如此贵重之物,他们端来了米浆招待重明。邻近的几户人家都争先恐后地向他奉上自家的佳饮,重明被灌得肚子发胀,忙退开几步,讪讪地说:

“我现在只是一只鸟,没什么好为你们做的。空闲时我会常来看望你们,顺便帮你们解决附近的魑魅妖魔,就当报答各位乡亲的好意了。”

自从重明离开天婺山后,归诩一次都没有同他联络,重明也抹不开面子再灰溜溜地回去。

他莫不是还在气头上?

等得久了,困惑焦急就变成了终日的惶惶不安。正当重明踌躇着要不要折返天婺山看看时,归诩的门徒携着他的长剑,昏倒在宫门前。

满身血迹明晃晃地扎进重明的眼中,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慌”的心绪,那是漫天雷光都未曾带来的无措,直白地告诉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第66章 炼狱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崇阳岭, 山高接青霄,涧深见地府。

重明孤身踏入这片尸山血海,每迈一步, 脚下都会传来血泊肉泥被搅动的声响,还有沉重的粘滞感攀附在足底。扯断的肚肠人筋挂在枯树的枝条上,骷髅骸骨堆作山林。尸骸之中亦有幸存之人,大多皮肤溃烂、肢体残缺, 早已是丢了魂失了魄,两眼空洞地瘫坐着,只剩一口气含在口中。

据归诩的弟子所说,事件的肇始是一个被称作“蠡”的大魔忽而现世。此魔非比寻常, 极擅蛊惑人心,一旦被其怨念侵蚀, 受害之人会长出满身的脓疱,日渐疯癫, 最后只有一死。有无数世外高人前往镇压,但都死相惨烈。无奈之下, 百姓们只好拜上天婺山,请求归诩出山镇魔。

“归诩君他, 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我们也不知道他眼下是死是活……”想起现场的惨状,弟子仍是心有余悸, “他还有风疾在身, 怕只怕,凶多吉少了。”

“把嘴闭上!”重明已是心乱如麻,“我下山前再三叮嘱你们保护好归诩,你们——”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 也心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机。来不及向陶唐氏禀报,也来不及同都城的百姓们道别,他拎上焚枝,星夜出关,赶赴那个叫做崇阳岭的地方。

“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他就这么恨我吗?”一路上,重明都在胡思乱想。直至真正见识到了此处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若只是大魔作乱屠戮,尚不足以到“脊背发凉”的程度。更令人震悚的是,这些人要么死于怨念侵蚀,化成了血水;要么是心智被迷,自相残杀,肠穿肚烂而死。

也就是说,大魔只是单纯的存在,尚未做出任何行动,便已经让为数如此之多的百姓死于非命。

“归诩,归诩?”四周充斥的腥臭味干扰着重明的感知,他用手扒开一具具尸体搜寻,声音逐渐发颤,“……你在哪儿啊?”

回应他的只有四野回旋的凄风。

“你说话啊!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离开你,求求你,不要吓我……”

可归诩就像是在天地之间消散了,连半点言语、遗骸都没留下。重明无力地跪倒在尸堆里,战甲上遍布血污。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是不是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即使希望极其渺茫。

然而,他短暂升起的希望,又一次被彻底打碎了。远处有几只满身脓疱的怪物聚集起来,撕咬着一具身形瘦削的男尸。重明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掌中燃起的焰光击退了怪物,余下的一只还想再从男尸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果腹,被重明扼住喉咙,转瞬便燎成了灰烬。

他有些不敢面对,明明直觉告诉他就是心底的答案,他还是固执地相信,只要他看不见,归诩就一定还没死。

可他瞥见了男尸的发簪。那根簪子他无比熟悉,是他尚不能化形时,用鸟喙雕琢打磨出来送给归诩的粗糙的谢礼。

有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重明一下子跪坐在尸首前,两手不知所措地搭在归诩的遗骸上。只看面容,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尸首身份,五官都被方才狰狞的怪物撕碎了,眼眶处只剩了两个空洞。躯干上相对柔软的部位都被啃食殆尽,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脑浆与血液渗入到尸首下的泥土中,也染红了旁侧的草木。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想替归诩堵住不停流血的伤口,却于事无补。

过往千年的时光里,除去诞下他后便逝去的生母青鸾,他从未真正经历过失去与离别。随漫长的寿数一同而来的是对弱小者的漠视与倨傲,当珍视之人如草芥一般弹指间消逝,他才发觉,即便是神,面对逃不过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不要睡,归诩,不要睡……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归诩的身躯慢慢变冷变硬,血也渐渐流干了。抱在怀里是那么轻,那么单薄,好像一放手,他就会被呼号的悲风吹拂走,再也抓不住。

“为什么?”重明压不住喉咙中的抽泣声,最终变成了绝望的悲啸,“为什么啊?!”

后来,下雨了。

好似要洗去这里发生过的惨绝人寰的一切,大雨一连下了很多天。记不清是几天几夜,重明在大雨中坐了许久,像是一座屹然不动的石像。他用自己的身躯替归诩挡住瓢泼大雨,用手一点一点地抹去遗骸沾染的污秽。

雨停之后,他将那具血肉模糊的遗骸打横抱起,循着怨念的痕迹,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还可以去哪里呢?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

灾难中罹难者的残躯都被他们的亲眷简单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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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幸存者自发地集结起来,捧着逝去之人的残骸,跟随在重明身后,正像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哀兵。

重明与蠡的恶战持续了很久很久,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剿灭蠡以绝后患,想斩杀祂也并不困难,可他很快便意识到,蠡同寻常的大魔都不一样,祂只是一团怨念,被打散了随风一荡,又融汇成新的身躯了。

根本杀不死。

即便是昆仑战神,也并非完全不知疲倦。他记得自己从昆仑神阙带下来的十二把神兵中,有五把都砍豁了口,战甲上满是被腐蚀的坑洼。

“求求你们了,我是罪者,那救救他们好不好?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啊。”最绝望的一刻,重明仰头向着始终没有救兵或是音信的天穹,平生第一次想要下跪乞求。

可天地不言,只把血洗的战场交给他和他身后一众背负着仇恨决不后退的凡人百姓。重明将长枪焚枝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中,用以支撑力有不逮的身体,一个念头钻入脑海。

他要用自己的身躯作为主阵阵眼,十二把神兵作为辅阵阵枢,布阵镇压大魔。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连重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大阵一旦铸成,阵眼便不可妄动,也就是说,他要在阵眼中一动不动地与蠡相持,直到蠡被彻底抹除,或者自己被蠡吞噬。

这个时间会是多久?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他不知道。他顺着这个念头一直思量下去,站在原处遥望那无望的未来,心里无来由地涌上一股恐慌来。

他漫长的命途就要白白葬送在日复一日的苦守之中了吗?他生而美丽、宽阔的羽翼就要因此再也无法纵入长空了吗?他还没有跟母亲好好地道过别,还想再见见昔日昆仑军的同袍,还想……再多游历游历这个人间。

值得吗?

可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心底还在犹疑,可重明的行动早已走在了思绪的前面。他将蠡引至荒郊,用焚枝将蠡死死钉在地下,十二柄神兵纷纷出动,如群峰一般分列一周。

可大阵并非重明自身之力便能完全铸成,还需借助山川之力。他将困境告知那些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他们振臂道:

“怒目明尊,给我们一点时间。”

移转山峦,逆流河川,他们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十二座高峰拔地而起,另有四条大河连缀其间。这些蝼蚁般渺小的生灵真是神奇,他们背着背篓,扛着石杵,父母一辈埋下基石,子女一辈垒成土丘,再把未竟的事业交给下一代,下下一代。

阵眼的石窟里,重明攥紧焚枝,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风吹不动,雨打不倒,好似一座被深埋的墓碑,祭奠归诩,祭奠牺牲的人们,也祭奠过去的自己。

时间久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家园。重明同样告知过他们后果,由于蠡的怨念会不断地侵蚀周遭,他们必须世代居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

对于习惯了农耕的人们来说,土地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哪怕没有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终生都不会背井离乡。

即便身处阵眼无法动弹,重明依靠神识,还是可以感知到洞窟外的景象。他本以为那些人们会停留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就像他一样,却未曾想,他们倒很会苦中作乐。孩童们会在峰底追闹嬉戏,直至长大成人;年轻的男女时常会来朝他所在的方向,在神明的见证下定情;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拄着拐杖,坐在角落里,同他细说自己平淡却完满的人生。

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在昆仑山,大家惧他、厌他,却好像从来没人如此需要他。

而终年劳作的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换上自己最为华美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阵眼洞窟外的山峰,围坐成一圈,点上篝火欢笑歌舞,谓之“镇蠡节”。重明就那样含笑望着他们,苦闷似乎也因此消减了许多。

族内的祭司将一盏米浆祭洒在阵眼前,满怀希冀地将人们的心愿传达给他。

“怒目明尊,我们的家园,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

的确,在这里扎根这么久,他们还没给脚下的土地取个有意义的名字。重明自认是个武将,算不上有文采,但既然大家开口了,他也不好推辞。

他垂眼思索了许久,久到祭司和百姓们都差点以为是言语有失惹怒了他,他才展眉道:

“就叫……蠡罗山吧。”

第67章 夜奔 该醒来了,宁绥。

重明也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 只记得长久的混沌后,迷蒙的识海中渐渐涌入一丝光线。

起初,那光线只是隐约的闪烁, 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明亮和坚定,如同一束箭矢,穿透了重重迷雾, 直射入识海的最深处。随着光线的增强,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却,细碎的声音和模糊的景象逐渐在他的感知中成形。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 每一次尝试极其艰难。终于,最后一次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后, 他的眼帘缓缓开启,一缕温柔的光线穿透眼帘的缝隙, 刺痛而又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阵眼。

重明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 但躯壳里钻心的剧痛不住地告诫他,在四千年前的天雷后, 他又一次受了波及心脉的重伤。

想到这儿, 他警觉地查看一番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异常, 只瞥见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奇怪的年轻人, 脸上还挂着两个奇怪的黑色圆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斜靠在阵眼的角落里,鼻腔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杂乱的枯藤覆盖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 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还没死,但也命不久矣了。

重明暂时不想追究他是怎么闯进阵眼的,比起审问和惩戒,可能救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重明神识一动,一点红色的流光离开肉身,灌注进年轻人的躯壳中。不多时,那年轻人全身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此人第一眼就瞄住了半跪在阵眼里的重明,眼中从迷茫渐渐变为惊愕:

“你、你是……”

“无相尼”,这个词忽地浮现在重明的脑海,像一条鱼线,牵引出了更多的记忆。在他陷入昏迷,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月里,他的子民们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意思是“无形的鬼怪”。

重明固然痛心,可身负重伤,他连向外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口时却没有吐出这个贬称,而是小心翼翼道:

“你不会就是云弥说的‘怒目明尊’吧?”

“……是我。”重明微微颔首,又不解问,“不过,云弥是何人?”

“云弥是山中的少祭司,她的父亲云权是族长。”年轻人急忙向他介绍,“我意外发现他们用活人献祭,被他们追杀,是云弥告诉我逃进达兰神殿寻求庇护。”

“活人献祭”这件事,重明这些年微弱的神识还是有所感知的,虽有意阻拦,但收效甚微。他和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竟然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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