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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
姜初妤从没觉得夜夜宿于此的围屏床塌这么舒适软和过。
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头一沾枕,就昏睡了过去。
她睡得毫无防备,不像平时那么靠里面, 若是顾景淮现在躺下,一定会碰到她的手臂, 压到她的头发。
他呼吸一滞,抽出硌在她身下的手,却并未急着直起身, 而是目光下移, 定在她握成拳、搭在胸前的手上。
黄白玉石就在她手中。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给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像泼出去的水。
但是他后悔了。
顾景淮轻轻晃了晃她的肩, 捏了捏她的脸, 这样折腾都不醒,应是睡熟了。
于是他掰开她的手, 将那块被握得发温的玉石顺到了手里。
姜初妤轻晃了晃头,微微肿起的左脸碰到玉枕,眉头动了动。
顾景淮便不敢动了, 呼吸声也放轻。
等她重新睡熟,顾景淮小声对紧张地候在一旁的春蕊和司棋说:“去打盆热水来。”
“是。”
她们连忙去端来,再回到内室时,正好撞见世子正在用手给少夫人梳头。
春蕊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重重地放了下来。
司棋端着铜盆走上前悄声道:“您要的水。”
顾景淮示意她将水盆放在床案上, 又指了指姜初妤乌发旁摆着的首饰, 司棋会意,忙去收拢起来收好。
整个过程皆轻手轻脚的。
顾景淮拿起盆边挂着的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 拧得半干后,提着劲儿轻按在姜初妤左脸上。
没过一会儿, 她就被弄醒了。
眼皮好似被黏住了似的,睁不开也阖不上,她呆滞地打量眼前所见,昏黄灯火照在顾景淮俊朗的侧脸上,映得他有种温柔的错觉,恍惚如梦里。
既是在梦里,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姜初妤那股委屈劲儿又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熏得她眼周发涩,似泣非泣地问:“你为什么不信我……”
顾景淮的辩白听上去有些薄弱:“我…没有。”
他顿了一下,“皎皎,我怎么会不怜惜你?”
姜初妤听错了,不管不顾地偏着脖子脱离开他的手:“我不怀疑现在你喜欢我,但是我还是好难过,我永远排在顾家的体面之后。”
顾景淮怔住。
偏偏姜初妤这时回正脑袋,侧脸若即若离地贴在他掌心上,反问:
“不是吗?”
不是吗?
后来姜初妤就没了记忆,一夜安眠到天亮-
日光攀上树梢,夜露蒸腾着消散在热气中。
顾府的早晨,仆役们像蜂群般分工明晰地忙忙碌碌,维持着府中上下的正常运作。
春蕊将插花瓶中换了今早新鲜采摘的山茶花,刚要端上桌,听见内室传来唤声,连忙端着花瓶进去,见榻上美人青丝铺在身下,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小姐醒了?您不用着急起床,夫人听说您昨晚晕过去了,吩咐您好生休着,不用去请安了。”
春蕊笑嘻嘻的,又恢复了出事前的活泼:“这应当就是原谅您的意思了。我觉着夫人比姚夫人好多了,她气消了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应该不会再刁难了。”
姜初妤微微一笑,别开这个话题,去看她手中的花瓶。
“新摘的山茶花?快让我闻闻香不香。”
她深吸了一大口,只嗅到微微清香,却从噩梦中活了过来。
四下望了望,不见顾景淮的人影。
春蕊端详了她一阵,忽然喜道:“小姐,您的脸消肿了!”
姜初妤摸了摸左脸,发现果然不肿碰也不疼了。
“昨晚姑爷给您热敷呢,今日能全消,看来是敷了挺久的呢!”春蕊凑过来,挤眉弄眼地朝她嘿嘿笑。
可姜初妤只是提了提唇角,面露疲惫之色,一语双关道:“这有什么。我的脸不好看了,伤的是他顾府的颜面。”
春蕊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悻悻地摆弄着山茶花花茎,也不再言语。
**
顾景淮昨夜几乎未睡,于卯时准时离开了卧房。
他收拾好行装,动身出发回营帐。
顾景淮记得她说,那个刘恕征上兵了。现在负责朝廷招兵的是他和魏将军,刘恕不在他的军营里,就在魏将军麾下。
稍一思索,他很快有了主意。
回到军帐后,顾景淮还未着甲,第一件事是叫军机都尉来。
两旁的士兵掀开帐帘,军机都尉看见年轻的将军盘坐在桌案后,面若沉思地注视着眼前演兵沙盘,在心里想了一遍近日演练场上的军械是否疏于检查出了问题,或者兵法政策给新兵下发得不够及时,自查无错,才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有何吩咐?”
顾景淮抬眼看向他:“征兵之事,是李都尉你负责对吧?”
“正是。”
“那你听没听说过有个叫刘恕的人?”
“这……”李都尉额角冒汗,生怕是这个刘恕有问题,却被招进来了,“招来的步兵骑兵弓兵近千人,下官若是都能记住姓名,早就从文不从武了啊将军。”
“拿着名册一个个找,找不找的到都再来汇报。”顾景淮手中把玩着指挥三角旗,目光沉沉,“别告诉任何人,你自己查,一个时辰够么?”
“这……”李都尉汗颜。
“那两个。”
半个时辰后,李都尉带着名册再次踏入营帐,这回他完成任务,明显放松了很多:“属下刚翻开这步兵编册,就看见其中一个什长叫这个名字,去打听了一下,这人功夫不错,就是出身不太好。从前做过山贼,不过早两年就金盆洗手了,不知是否是您要找的人?是要把他辞去吗?”
“都做上什长了,我不由分说把人辞了,朝廷威信何在?”
“将军说的是。”李都尉更不明所以了,只好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搭擂台,我要亲自验验兵。”顾景淮手撑在沙盘上站起身,“召集所有新兵中的伍长、什长和百夫长,我要一个个验过去,不可遗漏。”
“属下领命。”
顾景淮脱了外袍,熟练地在手腕和手掌上缠上厚布,布满肌肉线条的坚实右臂取出兵器架上的一根长枪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改了主意道:“不管什么兵种,都徒手较量。”
李都尉不知道这个叫刘恕的怎么惹到了将军,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他只有一件事是确信的。
这个刘恕,要挨揍了-
军营驻扎在京都城外,听候掌兵符者差遣,日日演练,不得懈怠。
营内有上千个帐篷,十人合住一帐,五帐为一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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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旗为一行,五行为一营,都尉传达军令由营到帐,十分迅捷。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定远侯要架擂台,亲自试新兵。
新兵还未被收入正式的营内,规模尚未达到设百夫长的地步,伍长和什长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人。
这些人皆是身高长壮之辈,习过武,能与武官比划比划拳脚,但是谁都没正儿八经跟威名赫赫的将军交过手,也不太敢。
擂台看起来有些简易,是一个八卦形的木架子,两侧设有擂鼓,搭建在被修得平坦细密的草坪上,以防有人摔下来受伤。
顾景淮身着缎黑箭袖圆领袍,腰束虎头革带,脚踩翘头皮靴,泥金抹额束在额上,板肃着脸巡了一圈下士:“诸位不必紧张,大胆出手便是。”
他随便挑了一个人,指了指他:“就从你开始吧。”
被指到了那人顿时感觉仿佛有两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已经想象到自己被人围观到输惨的窘样,竟两股战战,不敢迈出步去,成为第一个被验者。
“不服从命令,此为一罪;不敢迎难而上,此为二罪。”顾景淮心情很不好,凛然的目光如箭般射向他,“我尚且不是敌人,你若是在战场上动弹不得,可就没命了。”
这人被当场撤下队长之职带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人再不敢不上。
略施拳脚轻松制服九人后,顾景淮煞有介事地半评价半鼓励道:“资质尚可,有待培养。”
轮到第十人,顾景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他左手小拇指根处,那里的疤痕已结成了一块硬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一根手指断了。
刘恕生得人高马大,竟与他身长不相上下,一身横肉,做了个起手式,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请吧。”
话音刚落,刘恕手刀攥成拳,迅猛地朝他面上招呼来,这一拳出手极快,带了风声,可顾景淮反应更快,偏着身子闪过。
刘恕又回勾一拳,抬劈一腿,可惜连衣角都没碰到,前三手就这样浪费掉了。
趁他停顿的片刻,顾景淮忽然如猛虎亮掌,倏然近身压住他肩:“到我了。”
刘恕急忙绕步闪避,却已来不及,肚子上挨了结实的一拳,猛地弯腰咳了一声,还没直起身,又听风声刮过耳侧,堪堪跳开。
“再来。”
又过了几回合,刘恕腹部和胸前都受了轻伤,按理说验兵应该就到这里,可顾景淮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刘恕当然知道顾景淮是何人,虽纳闷他为何这么针对自己,但此时再任他揍就太懦夫了,于是卯足了劲儿,在腾空的瞬间扭身,如饿虎扑食般扑向他。
这是他在寨子里学到的最老土但最实用的招数,能把敌人钳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还没等扑下去,他侧腰一痛,竟被一个扫腿踹在了草坪上。
幸好泥土松软,刘恕只是鼻子被撞得酸了一下,脑袋不太疼。
在群众短促的惊呼中,顾景淮跳下擂台,揪着刘恕的后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关切道:“受伤了?”然后对着一旁的总兵说,“验兵就到这里,把他抬到我帐里。”
刘恕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担来了顾景淮的帐内。
“身手不错,报上名来。”
刘恕抱拳答:“标下刘恕。”
“刘恕?”顾景淮故作惊讶,顿了顿说,“我妻义兄也为此名,莫不是你?”
刘恕惊讶于他居然也知道自己,而且看样子似乎是姜姑娘亲口告诉的,喜上眉梢:“恩人姑娘收到我的信了?”
顾景淮忽然前倾掐住了他的脖子,面露凶相,恶狠狠道:“你可知你给她带去了多大的麻烦?”
他手上用了力,刘恕感觉呼吸不畅,涨红着脸去掰他的手,这才明白刚才的切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目的就是把他拖入帐内动真格的。
死亡的阴霾笼在眼前,忽然他感到脖间一松,顺势手撑住地缓了一大口气。
顾景淮眯着眼嘲讽道:
“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行军时让你’战死沙场’。”
言下之意,是他无需这时候怕死。
顾景淮一向不喜威胁人,看着刘恕干咳好一阵,替她报了仇,既觉得痛快,又觉得还不够,更烦躁了。
一通解释后,刘恕这才知道他送去国公府的信上都写了什么。
刘恕是个直来直去的心肠,开始还有些怨气,他是十几人中被打得最惨的那个,当众被踹下台,以后他这个什长以后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充面子。
可是了解完前因后果,他才知道入军营后这几天他与世隔绝,恩人姑娘都因他遭遇了什么,那被揍一顿也是他活该。
“将军,我是个粗人,认不得几个大字。那信是我找人代笔的,可是、可是……”
刘恕口吻中也染上怒意,可渐渐又越说越迷茫。
“她怎么会害姜姑娘呢?”
“‘她’是谁?”
刘恕说出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刘恕挺直腰板走出大帐后,顾景淮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似乎正在瓦解,他拼不出原貌来。
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她父母去世后,他并没有接她入顾府?而是去了远在渝州的舅家,寄人篱下。
原来他从未保护好她。
从前,现在。
顾景淮忽然疯了似的跑出大帐,不顾旁人的视线,径直跑到孙牧远的帐前,一把掀开门帘。
孙牧远正在擦他的宝贝,一把银光锃亮的剑。
他被动静惊得差点手一抖割破自己的手,骂骂咧咧提剑:“有毛病啊你?”
顾景淮走到他面前开口:“来打一场。”
孙牧远不为所动。
“我不还手。”
孙牧远咬着后牙,开始摩拳擦掌-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黄昏时分的斜阳为云层镶上了金边,鸟雀归巢,正是一天中喧嚣开始归于沉寂的时候。
姜初妤重新开始绣香囊。
这时,一向沉默稳重的言修忽然来报,话语中尽是催促与焦急:
“少夫人,不好了!世子演兵时不慎受伤,您快去看看他吧!”
赌气是一码事,这又是另一码事,姜初妤丢下手中活计,忙问:
“他受伤了?怎么会,哪里的伤?重不重?”
“这……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姜初妤被催着出门,马车就候在门外,她急急忙忙踩着脚凳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叫春蕊,马车就奔驰而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了。
这么急,难道他真受了重伤?
第72章 第72章
画着虎头的辇车停下, 姜初妤踩着轿蹬跳下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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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带路,轻车熟路地走去大帐。
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熟悉得感觉这里是第二个家。
姜初妤梳着齐整的高髻,两侧对称地插着金钗步摇, 身着蜜色刺绣如意纹棉袍,兜了件红艳艳的披风,一路风风火火而过, 极其惹人眼。
顾景淮自她下辇后, 就在帐边透过细缝望着, 看他貌美如花的夫人因他而步履匆匆, 心中滋润, 敛不住笑意;
可又看见旁边扎堆的愣头青不知好歹地瞅她,气得牙痒痒。
等她快走近了, 顾景淮飞快转身撩起布帘滚回榻上,还不忘拉了拉布帘尾端,稳住晃动的幅度。
于是姜初妤一进来, 见到的就是正虚弱地平躺在炭炉旁的夫君。
他面色既不发白,也没有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是否是炭炉起了作用,还算红润。
可双唇却白得不自然, 失了血色, 瞧着还有些发干。
“夫君?”
姜初妤小声唤道,他没应,又大声些, 如此重复三四回,顾景淮才缓缓睁开一条细缝。
“……夫人。”
他气若游丝。
姜初妤登时眼圈就红了。
她不敢碰他, 怕稍不留神就弄疼他的伤,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只好重新抄入袖中。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了你。”
顾景淮还没来得及细思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他夫人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似下定决心地说:
“夫君,我们还是……和离为好。”
顾景淮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奄奄一息之人”,劲腰一挺半坐起身,双眼也全睁开了,话也顺溜:
“还未到就寝的时辰,说什么瞎话?”
“……”
姜初妤的目光上下飘移,满腔复杂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顾景淮脸皮厚如城墙,在她怀疑又震惊的灼灼视线中,边咳边缓缓躺下。
“皎皎吓得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回光返照了。”
姜初妤心乱如麻,二话没说掀开他下半身的被衾——上身的已然随他方才的动作自然滑落了。
只见素白里衣完整地包裹着他的身体,没有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也没有渗血的痕迹。
她又确认了三分,眸中失望多于气恼,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顾景淮还在试图自救:“咳,孙牧远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害我受了些内伤,养些时日便好了。是谁夸大其词,害你担心了?”
孙牧远可能没想到,自己当初想到却没用上的苦肉计,被这人照搬来了,他还得帮忙背个罪名。
姜初妤细心地为他盖好棉被:“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打你?”
“日常演习而已。”
“哦,日常演习。”
她毫无波澜地重复着他的话,顾景淮竟瞬间心里发毛,一时不知该不该马上承认自己是骗她的。
姜初妤巡视一圈四周,目光重新他身上,起身走向他脚边。
这时顾景淮也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来不及藏了,遮着腿脚的棉衾被掀开,他底面沾了灰的足袋暴露无遗。
“夫君吃了什么神丹妙药,受了内伤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笑着,笑得勉强,倒不如哭了。
事已至此,顾景淮也不装了,一向爱拐弯抹角、舍不下面子的八尺男儿躬着身子去拉她的手,被闪避开,难得低声解释道:
“……是我无颜见你,这才出此下策。”
姜初妤想问,为什么无颜见她,难道他不该拿阿肆的事再做文章,要她愧疚?
她还没问什么,顾景淮憋在心里的话开了个头,后面的就毫无阻拦地倾泻了出来。
“你没有排在顾家之后。”
他说。
“是我不好,见了那块玉石,失了理智。”
顾景淮沉沉坐回榻上,垂头不敢看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嫉妒他。”
姜初妤微怔。
“在我们重逢之前就遇到你的人,我都看不惯。控制不住波及了你,抱歉。”
他剖开心窝子掏出来的话,像一闷棍砸在她头上,反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初妤方才被失望拖慢了节奏的心重新悦动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喜悦,总之一股剧烈的、热气腾腾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脉搏,传遍全身,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
“夫君,我……”
她舌头打结,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细节短暂出现在眼前,如一支穿梭而过的箭,她抓不住箭羽,只能眼睁睁看它飞过。
“所以夫人能告诉我,为何三番五次想与我和离吗?”
偏偏这时,顾景淮发出了更扰乱她思考的质问。
“因为……我看到那张喜帖了。”姜初妤顺利被带入他的话中,“我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夫君数次负伤,我很难不去自责,是不是真的是我冲撞你。”
顾景淮瞳仁微缩,合八字的喜帖是凶么?
“我反倒想问,为何你明知是凶,还要娶我?”她问。
“是凶我还想娶你,你为何还总是不信我心悦你?”他答。
二人的脸离得很近,彼此盯视着对方的眼睛,似敌对,又似在缠绵。
就在姜初妤快要撑不住,想先一步移开眼时,听见他问:
“我忍不住了,抱歉。”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嘴上干的事却体现不出歉意。
毫不收敛。
是一个典型的来自他的亲吻,热切、遽然又欠缺章法。
结束后,两人的唇都白了。
姜初妤用指腹抹了一下唇瓣,看得顾景淮有些眼热,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可他还未再次出击,怀中的香泽脱离了他的禁锢。
“好啊,你、你可真行!”
姜初妤猛擦着唇,可上面的面粉顽固地粘在她水润的唇上,一时擦不净。
真是好幼稚的骗术!
顾景淮脸面早不知丢哪去了,化身流氓,情话信手拈来:“都说了,还不是我太想见你了。”
姜初妤又想起他方才的“真情流露”,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一回想,她抓住那根羽箭了。
“夫君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刚才说,嫉妒阿肆在他们重逢之前就遇到她,重点在“重逢”二字上。
——岂不是不再执着地认为,他们二人一同长大的意思?
顾景淮自然也明白她的话,愉悦轻松的笑意瘪了下去,他唇角向下垂了垂,摇摇头:
“未曾,只是你们都那样说,想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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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起身,缓缓抱住她,仿佛在捂一块随时会化掉的冰。
“不管事实如何、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我们都像这样好么?”
姜初妤想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你。
“不许再提和离。”
姜初妤默默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景淮轻松不少,却环得更紧了:“那与我说说,你在舅家的故事吧。”
姜初妤侧脸贴在他身上,安安稳稳地站着,不用使力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倒下去。
她喜欢这种感觉。
“夫君还记得我怕蛇吗?应该不记得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一个故事,看不见头顶上方,顾景淮的面色越来越沉-
于军营互诉衷肠后,他们又回归了寻常日子。
顾景淮还是整日忙于征兵,但一定会回府过夜,无论多晚;姜初妤也在紧赶慢赶绣那只香囊,再往后天气冷了,可就不想动指头了。
二日后,一个普通的早晨。
姜初妤正绣一会歇一会,累了,迷迷瞪瞪得差点眼睛撞针上。
忽然春蕊神神秘秘地到她边上来:“小姐,您猜怎么着——?”
姜初妤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那个阿肆正在顾府门口殴打代笔写那信的人呢!”
姜初妤连忙放下针线,来了精神:“你说什么?”
顾府门口,两墩石狮子前,一个体型瘦削的年轻书生被鞭打得破衣烂衫,蜷缩在地上满脸痛苦。
刘恕怕再打下去会出事,停了手,粗鞭缠在右手上,见姜初妤出来了,隔着门槛相望一瞬,一丝苦涩忽然蔓延上心头,他赶忙垂下头:“小民见过夫人。”
书生一听这称呼,如回光返照般撑着身子爬向她,磕了两个响头:“夫人饶命,草民不知信是给您写的,若是知道怎敢这样润色啊夫人!草民再也不敢了!”
“混帐东西!”刘恕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嫌弃不行,“都说了那是我义妹,我是她义兄!”
他声音愈来愈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还故意朝路过围观的人吼:“你听见了吗你?”
姜初妤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里的气散了大半,清清嗓端着手说道:“好了,误会一场而已,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围观者渐渐被顾府管事遣散,见书生还窝在地上起不来,她生了怜悯之心,吩咐下人带他去医馆看伤,补偿了块银子,记在她账上。
“小姐真是以德报怨。”
春蕊依旧愤愤不平。
“看那副样子,也是可怜人。估计是会错了阿肆的意思,想成人之美却弄巧成拙,偏偏阿肆又不识字,看不懂他都写了什么。这事真论起来,也无人可怪。”
姜初妤的目光终于落在局促不安的刘恕身上,她嘴上说不怨,心里却还是有些复杂,唇角放平,一时不知是责骂他好,还是原谅他好。
“阿肆,你的名字叫刘恕,我记住了。”
刘恕像个做错了事后忽然被母亲唤吃饭的孩子,呆楞在原地许久,忽然眼眶泛上热泪。
他想告诉她的又何止名字。
从前他是山贼,她是郡守养女,他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再来找她。可惜时光不等人,命运捉弄,如今他们之间的差距如山间悬崖峭壁,往后只有义兄妹情分了。
刘恕收起杂念,深深弯下腰去,郑重道歉:“抱歉。”
姜初妤始终没有踏出门楣,一出好戏赶上了个尾巴,她心满意足,正转身要走时听见这话,也是百感交集。
“对了,还没恭喜你从军呢。”姜初妤笑了起来,明眸皓齿,一如在渝州初见时,“总算是走上了正路,往后,你起码对得起自己。”
阿肆愣了一下,直起腰,抿着唇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这世间谁对得起谁、又对不起谁,该怎么算得清呢。
可惜他只能到这里了,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希望恩人姑娘得知真相时,不会太难过。
不过,既然顾将军吩咐他于顾府前殴打书生,摆平闲话,那应该也有了计策,护住恩人姑娘吧?
第73章 第73章
阿肆惹出来的风波过后, 顾府看上去风平浪静了,可就像被滚滚白浪打湿的海岸,还泛着潮气, 非一时半会能干透的。
姜初妤去睡偏房那晚,管账权也一并被没收, 而过去这些日子,周华宁也没再提起。
她也不太在意,忙活着做香囊——?F
这次选的图案是鸳鸯, 略显复杂, 加之手艺生疏, 绣起来慢吞吞的。
做了小半月, 一只已经基本成型, 另一只却几乎空白一片。
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一个与寻常无异的下午, 屋里忽然来了排排侍女,领头的行了一礼,道“奴婢等人奉命拾掇家当”时, 她发懵半刻后脱口而出:“又要让我去偏房?”
“少夫人还不知道?世子……”
“我来说吧。”
顾景淮踏入房内,摆摆手先屏退了下人,连带春蕊司棋也赶出去了。
“我本想留作惊喜,晚上再与你说, 可母亲对我有气, 故意先我一步派人来告诉你。”
姜初妤微微偏头,挑着眉看他,眼中有些防备, 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回答,去拉她的手, 被她躲开:
“夫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顾景淮斜飞入鬓的剑眉微挑了下,狭长的眼尾有些促狭:
“你是想让我扛你在肩上出门示众?”
“……”
成功捉住心上人的手,拖着她跑出房的顾世子很愉悦,严肃无趣的人脸上难得有如此张扬之神色,侍仆们不禁多看了几眼,也不担心被发现,毕竟此时世子哪有闲心看他们呀。
那日二人狼狈回府,顾景淮是抱着她跑进家的,如今又拉着她跑出去。顾着她厚重的衣着,他说是跑,也只是快走,却硬是走出了像要飞起来的气势。
姜初妤一手固定在襟前的披风结上,一手被顾景淮捉在手中,双脚快速倒替着,眼看着离那月拱门越来越近,慌慌张张地有些不安了起来。
“夫君什么话也不说,莫非是要把我发卖了不成?”
顾景淮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柔荑,施力往自己这边一拉,又故意停住步子,满意地看她来不及刹住直撞上来,才打趣般调笑:“说什么胡话。”
撞进他怀里的姜初妤趁机戳戳他身子:“你才是,有人看着呢,这是做什么?”
顾景淮眯起眼环视一圈,路过的仆役皆低下头,不敢张望。
“我本想你生辰那日再告诉你。”
十二月中上旬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几日明显冷了不少,顾景淮乃体热之人,说完一句话后唇边已能飘出雾气,衬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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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更为柔和。
“还早着呢。”
她二十八的生辰,就在年关前几天,姚夫人心情好就为她置办,心情不好就连带着跟年一起过了,所以有人提前这么些日子就惦记起来,倒是挺新奇的体验。
“我还嫌晚呢。母亲今日赶我们走,也不错。”
风也随着他们的止步而停歇了,仿佛有了默契,顾景淮顿了片刻重新开口时,又刮了起来,蹭着她露在空中的面颊潦草而过。
“我知你不喜这里……和我。”
姜初妤喜欢看他长而黑的眉睫垂下,好似在向她折腰。
“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
人随着车辇微微轻晃时,姜初妤尚有些缓不过神来,脑海中满是顾景淮方才的话,被冷风送进她耳中,搅得心念不断。
“我早向父亲母亲提分家了,今日他们才点头,我以为离正式搬出去还要再磨一阵,未想到他们竟动气了,非要今日就撵我们走。”
“我本想今夜再与你说,我知道你定会愿意的,对么?”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一瞬的躲闪,好似怕她万分之一的不愿。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他情难自禁,不顾周围还有旁人,捧着她脸在她额间烙下一吻:
“皎皎,我想与你重新开始。”
……
姜初妤猛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清醒过来。
她晃晃脑袋,提醒自己这些情话皆是建立在他错乱的记忆之上,不要动摇,不要沉溺。
“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问。
上轿以来她便不再言语,顾景淮坐在旁边,余光一直在偷瞄她的脸色,盼了好久才等来她的话,没想到竟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
“这间府邸是很久之前便置办好了的,在仁厚坊,比顾府是小了不少,但也算气派,毕竟当初备下,是为等我成婚后分家。”
顾景淮闷声解释,怕她嫌弃,刻意往好了说,说完才觉有些不妥。
“夫君成婚后分家,这个’后’倒也怪久的。”
姜初妤没什么表情,随口点破。
世家大族之子弟,成婚后分家的人屡见不鲜,不算什么罕事,可宅子都备下了,却没搬出去,甚至姜初妤这个做夫人的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这背后隐藏的含义,便不言自明了。
——顾家不喜或不承认这桩婚、这个媳妇。
他们并肩坐在辇中,彼此之间却忽然燃起了火焰做的屏障似的,不论是谁伸过手去,都会被烫得体无完肤。
然而姜初妤只侧着脸看街景发呆,没有跨过屏障的打算。
顾景淮抬起手,又挫败地放下,按在膝上沉默良久,涩然道:
“我去瞧过了,那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那便好。”她应道。
顾景淮彻底垂下头去。
察觉到有些闷,姜初妤跨过了那看不见的火屏,但她身上覆着一层冰雪,仍毫发无伤:
“夫君近日忙忙碌碌的,就是在为这事?”
提到这个,顾景淮摇摇头,试探着问:
“皎皎你……想见舅母吗?”
她的舅母,即是他的。
顾景淮说出这个称呼太过自然,姜初妤反应了一下,才知他说的是她舅母。
姚夫人。
“我舅母上京来了?!何时?”-
姚夫人半个月之前就来到京都了。
作为养了姜初妤九年的人,在听到她一朝攀上枝头做凤凰后,姚夫人恍惚了一整天。
她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姚穆之,久坐郡守之位,喜怒不显于色,却也有些怔然。
姚夫人问:“黄县令那边,你出面摆平。”
姚穆之说:“那孩子的婚事是你策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