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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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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病重数日,朕实在心忧,召谢大人来问一问。”

“劳陛下挂念,家主昨夜已能食了,料想,不日便能来面圣谢恩。”

梁从原哈哈大笑了两声,轻振袍袖,道:“如此甚好,待到丞相大好了,朕方能放下心来。”

谢昭华再拜,耳边却又听他问道:“谢大人既来了,不若先饮一杯茶,听闻大人饱读诗书,朕近来确有一事想问。”

“陛下谬赞。”

梁从原将桌上的茶盏推到了谢昭华面前。

“朕前日读经,经上有前朝文人批注,说佛道一家,谢大人以为呢?”

谢昭华袖中左手不禁一抖,稳了稳神后,答道:“臣不知,望陛下恕罪。”

梁从原默然了片刻:“不知便是不知,你又有何罪?”说着,他又推了推眼前的茶盏,“谢大人先喝茶,暖暖身。”

深褐色的茶汤轻轻晃荡,倒影出他模糊的面庞。

他或许说得没错。

谢昭华心头愈发鼓噪,仔细一听,几乎可听心跳如擂。

此时此刻,他万不敢喝茶,他也万没料到梁从原如此大胆。

脑中数个念头飞快转过,他只得抱拳道:“不过,臣来时,带了一卷经书,是前朝僧人所批,本就打算献予陛下,兴许陛下能从中寻到答案。”

“哦?”梁从原微微一笑,“这般巧么?朕差人去取来?”

话音未落,守着宫门的宫侍便朝殿外而去。

“谢大人不若先饮一盏茶?”他又道。

谢昭华垂首抱拳:“多谢陛下。”说着,他忽地咳了一声,旋即立刻转过身去,又连绵不断地连咳了数声,几乎咳得面红耳赤,口不能言。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万要保重身体啊。”

谢昭华感觉到身后的梁从原离他又近了几步。

“朕不过是想问禅,莫非是惊着了谢大人。”

他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经上说,不耽乐,不纵欲,要活得像个圣人,方能成佛。朕要做佛子,丞相如此同天下人说,朕亦想求道,道入西天,是不是便是长生,便是刀枪不入。”

谢昭华捂住嘴,终于停下了咳嗽,扭回头去看,梁从原的面目在摇晃的旒珠之后,仿若变得模糊,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朕是皇帝,朕便想,倘若朕不求佛,不求神,自求呢。”

谢昭华深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狂禅……”

“这许朕要修的禅。”说话间,梁从原捧起了茶盏,朝谢昭华疾步而来。

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肩。

谢昭华转身想跑,可那一碗茶却已被捧到了他的嘴边。

梁从原竟然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谢昭华拼命挣扎了起来。

梁从原的力气比他想象得大。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肩。

“修禅,求佛,讲的是清规戒律,施主岂能随性杀生呢?”一道声音赫然在殿中响起,仿若从天而降。

悟一!

梁从原仰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先前谢家的“随扈”此刻已揭去面皮,换了一副模样,正是悟一。

“你!”梁从原大喊道,“来人,刺客!”

悟一抬手一挥,梁从原尚未看清他手中是个何物,便觉手肘一痛,不得不放开了谢昭华。

悟一的手上是一串佛珠。

他的武功了得。

梁从原转身便要朝殿外奔去,却被道一拽了回去,一百零八颗冰凉的佛珠缠上了脖颈。

悟一似笑非笑:“陛下,清规戒律,万不能杀生。”

梁从原随之大笑:“清规戒律,了无生趣。不杀生又如何,倘若人要杀我呢?”

悟一念了一声佛:“我可不敢杀你,不过实在是不忍心陛下杀了谢小公子。如此朝廷栋梁,若是就这么年纪轻轻地死了,多可惜,且不说谢相如何,便是佛祖见了,也要流眼泪。”

第124章 笼中之鸟

“朕以为你早已与谢朗恩断义绝,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要做谢氏的狗。”

悟一听罢,大笑了一声:“我是出家人,早已与尘世断了恩,绝了义。”

梁从原在他的珠下猛烈地挣扎起来。

悟一双手交叠,在他的颈前结成十字。

“莫动,陛下,我不杀你,只是来搭救谢大人。”

悟一抬眼,瞪了一眼谢昭华,“谢大人,还不肯走?”

谢昭华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

梁从原再度高喊一声:“来人啊,救驾,有刺客!”

他抬头再望,谢昭华跑出了殿门,远远地,似有几个武人前来接应。

谢氏的人来了。

时机已过,他今日杀不了谢昭华了。

不过今日杀不了,不代表明日杀不了。

悟一的确不想杀他。

谢昭华跑远过后,他感觉自己脖上的佛珠果真松了些。

梁从原冷笑出声:“你自尘世解脱,为何还要趟这一趟浑水。”

“和尚爱财,取之有道。”

“朕也可以许你金银。谢氏有的,朕亦有。”梁从原说罢,兀自又笑,“错了,是朕说错了,悟一和尚到底是高二公子的狗。”

悟一却也不恼,索性笑道:“高檀与某,是正经买卖,他许我金银,我许他人头,旁的生意,兴许价高,可旁的生意,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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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做。小僧了却了凡俗,又来求财,可不敢以身侍二主,白白坏了财运。”

话音将落,那一串木珠,划过颈项,宛若利刀。

梁从原感到一阵钻心之痛,从脖子传来。

他伸手去摸,却不见一分一毫的血迹。

身后的力道骤然消散,他慌忙转身,方见那一道黑影闪到殿后,破窗而出。

宫中侍卫此刻终于姗姗来迟。

“奴救驾来迟。”几个宫侍连滚带爬地滚进殿中,其中一个双手血迹斑斑,正是先前取了谢昭华书篓的宫人。

“一群废物!”梁从原一手抚住脖上伤痕,一手掀翻了桌上的仙鹤香炉,鹤口衔珠,那一枚碧绿的玉珠子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诸人以额触地:“陛下饶命。”

梁从原烦躁地在殿中走了两个来回,侧眼窥见木架上立着一面螭纹铜镜,他凑近了细看,他的脖子前侧赫然青黑,如同囚徒的刺纹。

他转过头来,看向跪在最前侧的三个宫侍,当中那个,他手上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你……”梁从原伸手一指,却见他忽而再度叩首,颤巍巍道,“启禀陛下,读……读读书郎回来了。要奴唤他来么?”

顾远。

顾淼。

梁从原思绪骤然一顿,他放下手来,轻振衣袖道:“传人备膳,朕与读书郎同用早膳。”

旭日浑然跃出了天际。

橙辉初照,水榭之中,何璇终于再度见到了高檀。

她在高府做客多日,既见了高恭的灵堂,又耳闻了孔聚身死。

康安城中,大不太平。

她今日还见了一个和尚,赤手而来,满载而归。

从他口中,她得知新帝要杀谢氏,不是谢朗,而是谢朗的义子。

那和尚毫不避她,只对高檀说道:“梁从原害怕,贵妃既有了龙嗣,便是谢家有人,他是废棋,杀了一个小谢大人,兴许是想一命换一命,谢朗老了,总要死的,没了小谢大人,谢氏哪里还有人。”

高檀不置可否,那和尚便捧了一堆金银走了。

何璇看在哪里,却猜不透高檀究竟是何意。

她又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何时才能见到姑娘?”顿了顿,补充道,“顾姑娘。”

鹤娘的女儿。

高檀方才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

“前辈见了顾姑娘,打算说什么?”

何璇沉吟片刻:“自要劝她认祖归宗。”

高檀笑了两声:“前辈见过顾姑娘,便晓得她的脾气,要劝她认祖归宗,自是一桩难事。”

何璇心里自也晓得,可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哪怕不认祖归宗,那也不能认贼作父。陛……公子虽不是那姓顾的杀的,可围剿青凌二州,强夺鹤娘。他断然不配做姑娘的阿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何璇说罢,想到顾姑娘的态度,她铁了心地要回康安寻顾闯,无非是不信她。

于她而言,顾闯才是养育她的阿爹。

何璇沉默了下来,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姑娘困在宫里,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更何况,顾姑娘似乎也并不着急出宫。”

倘若皇帝真要杀谢氏,必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姑娘才是梁氏遗孤,倘若……倘若……

何璇心中怦怦跳了两下,不由道:“若是姑娘想出宫呢,公子,何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一个和尚,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他便有法子,将姑娘弄出宫来。

高檀轻笑道:“前辈小看她了,她若想出宫,自有办法出宫。”他为她又斟了一盏茶,“前辈不知,她若知道是我暗中相助,兴许便是想出来,也不会出宫了。”

何璇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她年过半百,当然见过这般神情,如此光景。

仿佛一对怨偶,可是他们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了一对怨偶。

她试探地问道:“以你所见,姑娘如今想出宫么?”

高檀颔首道:“顾闯有难,她自然要出宫。”

四周骤然一静,宫人悄无声息地离殿而去。

“你想出宫?”梁从原的声音又轻又缓。他脖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顾淼抱拳,再一揖道:“微臣确有此意,望陛下成全。”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为何?是朕待你不好么?还是旁人侍奉不周?”

顾淼摇了摇头,抬眼看他。

今晨的梁从原与她前几日面对的齐良截然不同。

面前的梁从原虽然又表现出了一副优柔寡断的帝王作态,仿佛是昔日困于明敏园的傀儡,可是顾淼敏锐地察觉到,他实则已经变了。

他脖上的淤青,他并不愿意告诉她是何人所为。

更何况,不管昨夜山寺之中,暗中朝她放箭究竟是何人?

她的心境已然转变,她已经无法全然相信梁从原了。

顾闯如今身有奇毒,往事如何,兴许也是过眼云烟了。

他再不好,再不济,他也是养育了她十八载的阿爹。

他当年与鹤娘如何,与阿娘如何。

她不晓得。

可娘亲于她,仿佛只是镜花水月。

可是她的第一把弓是顾闯亲手所制,她第一次射箭是他替她拉弦。

她生在烛山泊,自由自在,顾闯过去从不约束她。

他虽变了,可是他到底还是她的阿爹。

“微臣打算回将军府,顾将军身体抱恙,兴许回到邺城养上数年,方能痊愈,微臣想回去劝将军北归,如此一来,对于陛下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

梁从原面色肃然:“好事?读书郎真能劝得动将军?高恭既死,顾将军万万舍不下康安,北项人亦在城中,朕也需要将军,作朕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忽而抬手,顾淼立刻闪避。

梁从原动作一僵:“你是畏惧朕,还是厌恶朕?”

顾淼抱拳再道:“微臣欲出宫,望陛下成全。”

梁从原静默了片刻,缓声道:“朕送你的双欢碧玉,你不喜欢,朕可以再许你别的东西。”

顾淼又退半步:“微臣敬重陛下,从前如兄长,今日是君臣。微臣不能收下陛下的赠玉,也不能收下陛下所许之物。倘若陛下还念往日情分,不若成全微臣,容我出宫。”

梁从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下去吧,容朕仔细思量。”

顾淼垂首而拜,先自退去。

出了殿门不远,她便见小葛木与衣茹儿迎面而来。

看样子,他们也是要去见梁从原。

小葛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挑了挑眉,他应该认出了她。

顾淼索性抱了抱拳,便朝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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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去。

待到她走远,衣茹儿方才开口问道:“哥哥,认识那个人?”

小葛木撇撇嘴,照旧没有她,只顾往前走。

她听说那人是读书郎,可这个读书郎分明是个女人。

她长得英气,可也秀气,衣茹儿觉得她生得美,故此多看了几眼,心中想道,这许是帝王闲趣,将一个美人扮作读书郎,天天侍奉御前。

她晓得小葛木心思活泛了起来,动了别的心思。

老葛木不想打了,是因为北项伤了元气。可是高恭将军忽然身死,康安说不定马上就要乱了。

小葛木好像不愿和亲了。

但是她想留下来。

她根本不想回北项。

她是老葛木的女儿,可是不是覃氏的女儿。

她的母亲就是死在覃氏的折磨下。

她若真回了北项,最多嫁到哪个贵族部族去,哪里有留在康安城舒服。

衣茹儿抬头看了看碧瓦之上的天空。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留在康安。

第125章 规规矩矩

谢昭华一路被护送回谢府,依旧惊魂未定。

他万万没想到,梁从原竟然真的想杀他。

不知他究竟是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孤注一掷,还是他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高恭身死,孔聚身死后,他便以为只有谢氏,与之为敌。

谢昭华连饮三杯,心绪方才稍定。

半刻过后,谢朗便来到了他的住所。

“你可曾受伤?”

谢朗坐定后,便挥退了推木轮车的家仆。

他的脸色无波,似是并未生怒。

前段时日,传来革铎死讯时,谢朗仿佛才是真生了气,谢昭华心中默默想道。

他拱手拜道:“劳臣相大人挂心,某没事,幸而援兵来得及时。”

谢朗面色肃然:“听说是悟一救了你?”

谢昭华不敢欺瞒,此事也实在难以欺瞒。

“是师兄前日里派悟一和尚来提醒我,恐新帝起了杀念。”

“因此你便信他?”

谢昭华沉默须臾,方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顿了顿,缓声道,“师兄从未害过我。”

谢朗双颊微颤,沉声道:“高檀早已不是你的师兄,他派悟一救你,不过是不愿梁从原权欲膨胀。”

谢昭华皱了皱眉:“若以高氏来说,难道不是宁愿见其两败俱伤。”

说罢,他心中却又想道,倘若……倘若梁从原真的杀了他,谢朗会无动于衷么?

谢朗观他表情,忽地笑了一声:“此时此刻,你心中生了疑,不是么?高檀救你,便是要你心中生疑。”

谢昭华一愣,听谢朗唤他道:“谢三郎。”

谢昭华立刻跪地,耳边听谢朗徐徐道:“高檀与我早已没了师恩情重,他有他的心思,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且问你,谢氏家训是什么,我与你是在求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大人与某是求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谢朗颔首,又道:“高檀如今与北项人搅作一团,是与虎谋皮,又将顺教逆众,与廉绵二州的乌合之众一道,是扰乱朝纲,青州何氏更是梁羽白的罪臣,是乱臣贼子的狗,空口白牙,他们便能质疑皇室正统,天底下的是非黑白岂能容他们混淆颠倒。”

谢昭华心头一跳。

青州何氏进了康安的事情,他早已知晓。

至于他们疑心,梁羽白的遗孤亦在康安,谢昭华本是不信的。

可是谢朗似乎当了真。

难道,梁从原……齐良不是梁氏之后……

谢昭华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只得垂首道:“某知晓了。”

齐良若非梁从原,四妹,宝华又该如何?

以谢朗的性子,若真要将宝华腹中之子立为太子。何氏要除,先前那个指认先梁太子遗孤的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艳阳升至中天。

“那人跑了。”

肖旗自北地风尘仆仆而归,对高檀道,“从前在邺城,那个南陵齐家的仆人早已跑了,无踪无迹,虽是有名有姓,但也遍地难寻了。不晓得是何时跑的,兴许是听说齐良做了‘小太孙’,被孔聚拥立成皇帝那时便跑了,但也可能是早已被人杀了。”

当年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据从前齐良亲口所言,城破之时,齐父将他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又因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忠仆便引齐良去了邺城。

先前梁从原是不是梁从原不甚重要,是因为孔聚需要一个“梁从原”,康安需要一个“梁从原”。

如今,康安已换了一副模样。

梁从原究竟是不是梁从原,是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高檀又问:“之前孔聚在廉州找到的,梁氏旧仆又在何处?”

“不知所踪,多半是死了。”肖旗垂眉道,“孔聚拥立新帝过后,顺教在廉州停留多时,兴许早在彼时,谢朗便派人将人杀了。”

谢朗铁了心要立一个傀儡,制衡局势,以求太平。

斩断“梁从原”的退路是其中一策。

可是,谢朗从来都会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再去细察,此人便是死了,谢氏必然要留其亲眷。”高檀思索一阵,又道,“去榔榆瞧瞧。”

肖旗领命而去。

坐在一侧的何璇开口道:“你是想找到旧人,可是当初孔氏既能找到此人,焉知此人真假?”

“旁人不知,前辈焉能不知。”

太子亲信,何璇当然一清二楚。

从前他们何家替梁羽白卖命,多是暗卫一职。

太子对粱羽白起了杀心以后,他们对于他及其党羽的防范愈深。

何璇确实对于当年太子旧党一清二楚。

倘若调包计为真,那个‘小太孙’真能托付的人家,其实无多。

虽然,见过‘梁从原’过后,何璇很难相信他是梁献阳的儿子。

实在生得不像。

何璇轻声而笑:“我晓得了,这么些年漂泊北境,老身也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真真假假,委实难辨,可是以假乱真,时日长了,人就变不回当初的模样了,自厌自弃,乃是寻常。每日对镜自照,最是难熬。”

因为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又当如何自处。

梁从原仔细凝望铜镜中的虚影,金乌坠了地,阁中的光线渐渐黯淡,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长案两侧的金枝烛盏。

他脖上的淤青清晰可辨。

梁从原额上青筋一跳,索性伸手掀翻了案上的铜镜。

铜镜滚落在地,发出几声零碎脆响,回荡在静谧的书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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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了闭眼,竭力压制心头的暴怒,转而问道:“读书郎如今何在?”

宫奴答道:“在寝殿歇息,宫人一直守在殿外,依照陛下旨意,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来报。”

梁从原听罢,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

宫奴躬身又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的宫侍已在阁外静候多时,陛下要见一见么?”

“来做什么?”

宫奴小心翼翼道:“娘娘听说陛下今日遇见了歹人,受了惊,特意送了安神茶汤来。”

“禁足殿内,还能令人送茶汤来?”

宫奴声音愈弱:“娘娘忧心陛下,特意托了人去厨房,令人熬茶,御厨的人许是想卖个好,眼巴巴地送来了。”

“向谁卖个好?”梁从原冷笑一声。

谢贵妃虽然被禁了足,可是她腹中胎儿,谢氏门楣,都让她在宫中如鱼得水。

梁从原不禁抚上了脖颈。

杀不了谢昭华,兴许,可以杀了谢宝华。

他的额角乱跳,但虎毒尚不食子。

他如今孤家寡人,不知哪一日,人之将死。

他的血脉……

“启禀陛下。”

他的思绪被进门的宫人打断。

宫人禀报道:“陛下,北项衣茹儿在外求见。”

梁从原抬眼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此时,衣茹儿竟来求见。

北项人不似南越人。

他们的规矩不是南人的规矩。

笃笃笃。

顾淼忽而听见了门扉被叩响的声音。

这倒有些古怪,这两日梁从原的守备比前段时日更为森严。

天色已晚,谁又在此时来找她?

顾淼一瞬间想到了梁从原。

她回身将枕下的短刀,插入了背后的腰带间。

拉开门后,门外立着的却是提灯的小葛木。

他的左右已不见了先前的守卫。

顾淼皱了皱眉,问道:“他们人呢?”

小葛木不答反问道:“见到旧友,如此态度?可别忘了,当时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说着,小葛木便跨过门槛进到了屋中。

顾淼侧身道:“自是罗大夫治好的。你来寻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小葛木撩袍而坐:“你可记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你如今还是个瞎子。”

“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瞎。”顾淼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没有别的要事,还是请小王爷走吧。”

第126章 至圣

小葛木撇撇嘴:“所以一开始男扮女装的就是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顾淼所当然道。

小葛木顿觉泄气:“你的眼睛好了之后一点也不有趣,不过有趣的是,你这个读书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皇帝看你不像是君臣,更像是犯人。”

“哦,是么?”

她轻松的语调令小葛木愈感不快。

这样的语调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你不是姓高的娘子么,怎么又跑到宫里来了,莫非你们南人都爱强抢他人之妻么?”

顾淼回道:“高檀当初骗了你,小王爷。”

小葛木一哽,心中更恼,不晓得为何今日言语往来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他正欲开口,却转念又想,还是莫要争一时口舌之快,办正事要紧。

“我且问你一问,高恭死后,康安城中是谢朗势大,还是高檀势大,亦或是你亲爹顾闯势大!”

这倒令顾淼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了一声:“康安城中,皆是王土,当然陛下最大。”

说得都是废话!

小葛木皱眉欲辩,却听她反问道:“小王爷这是又改主意了?不与姓高的同一路了?”

小葛木抬眼,听她又问:“你就这么爱打仗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你……”

“你想巴结谢丞相,我猜你是心有不甘,谢相从前看重革铎,扶持革铎,令你不痛快了?”

小葛木恼羞成怒:“闭嘴!你胡说八道!”

“谢相可不好应付,小王爷难道忘了北项内的顺教,难道忘了‘坐忘’。”

丹毒害人,此事与革铎脱不了干系,便是与谢朗脱不了干系。

小葛木也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丹毒若真在北项阴魂不散,便如附骨之疽,永无宁日。

用心何其歹毒。

他沉默了片刻,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可是高檀许我的联姻之机,也不作数了啊。皇帝说不娶衣茹儿,那我的脸面,北项的脸面往哪里放。难道要我怎么来,便怎么回去吗?”

话音落下,阁中静默了数息。

旁侧宫奴早已退去。

“你方才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梁从原声音低沉,目光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

衣茹儿鼓起勇气朝前迈了两步,微微垂下眼道:“我方才是问,陛下难道不喜欢我么,为何不愿我留在康安?”

她的表情仿佛一派天真无邪,梁从原细致地看了她几眼。

衣茹儿与谢宝华其实并不相像,可是此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谢宝华的影子。

衣茹儿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抬起头来,先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长案上的一支木簪,簪上刻着水波纹。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的这一支木簪好特别。”

“你喜欢?”梁从原终于开口道。

衣茹儿心中一喜,点点头道:“瞧着特别,我喜欢。”

“朕也喜欢。”

他的声音离她又近了一些,他衣上的气息随风而来。

衣茹儿紧张了起来。

可是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夜色之下,宫内烛火幽暗。

顾淼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扭头问小葛木:“是你的人?”

小葛木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顾姑娘,我乌兰贺虽然笨嘴拙舌,可是心头也明白得很,你现在身在宫中多半也是身不由己,那个皇帝看来是看重你,可是也不妨碍谢贵妃坐稳了,也不妨碍小妹夜探书阁。”

顾淼静静听着,乌兰贺脸上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听闻顾将军身体抱恙,可也不妨碍他有十万驻军,高大将军死了,高氏是不是一盘散沙,还未可知,孔聚死了,孔氏余党能不能归心,同样是个未知数。南越乱了,我其实大可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顾姑娘有一句话说得动听,不必斗个你死我活。”

小葛木轻轻拍了拍手,许久不见的金果儿出现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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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淼猜到了他的意图,耳边果真听他又道:“不管你与姓高的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你都是顾闯的女儿。劳你和我走一趟,到时候刀剑无言,我手头也好多一重保障。”说着,乌兰贺笑了笑,耳侧的金色圆环发出叮当细响,“我与顾姑娘从前就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烛山泊时,顾淼便和南下的乌兰贺见过。

她彼时约莫也就十三,十四岁。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乌兰贺感慨道。

顾淼起身,拱手道:“我随你走便是。这宫里,我反正也不想呆了。”

马蹄声回荡在空寂的街巷,越来越急。

何璇坐在马车之中,趁夜而行,是为赴约,谢三郎的约。

谢昭华比他们先前预料得还要急切。

他果然开始怀疑梁从原了。

谢三郎不是谢朗,至少眼下不是。

他还是个真正的书生,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刻在骨子里的书生。

谢昭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约她面谈。

何璇不是傻子,她索性将他约到了城中另一处宅院。

谢昭华裹了一件黑氅,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是青州何氏,有何证据。”

何璇摸出了当年梁羽白亲赐的白玉,轻羽之状,上书一字“忠”。

谢昭华在榔榆见过此旧物,确是从前乱臣余党之物。

“为何要信你?梁羽白早已死了,梁献阳遗孤是或不是与你何干?难道你们还真想扶持所谓梁羽白的遗孤上位,逆臣之后,你们简直异想天开。”

何璇缓缓摇了摇头:“我老了,也斗不动了,只是谢大人,你不觉得蹊跷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孔聚说他是小太孙,谢朗便认下了这个小太孙,他的来历想必你也早有耳闻,邺城的旧仆找不到了,孔聚说过曾有北项人见过当年都城逃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也死了。不蹊跷么?”

谢昭华当然暗中追查过梁从原的来历。

谢朗要以大局为重,故而得知旧人不在时,他便没有再查。

他紧闭着唇,听何璇又道:“谢大人记得革铎么?革铎在北项作恶多端,打得都是顺教的名头,先前天下乱了,谢先生是乱世之才,摆弄权术,操纵人心,他扶持革铎,挑选高檀,继而是你。谢大人,以为血缘重要么?你与革铎,高檀,于谢朗心中,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谢昭华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曾经他也以为,师兄绝不会离开。

何璇缓声又道:“你今夜既来寻我,不也是因为你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么?”

谢昭华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乱世日久,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济。”

何璇转了话锋,转而问道:“谢大人以为,皇帝为何要杀你?”

谢昭华一愣,听她继续又道:“是因为龙嗣。贵妃娘娘有孕,皇帝担心谢朗去父留子,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初生儿更适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谢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为何不能是新帝坐稳了帝位,他辅政有功,留下贤相之名,可是为何偏偏他要一个小儿,为何偏偏新帝忌惮他如斯。”何璇笑了半声,“倘若谢朗腿无疾,再年轻个十岁,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尽是诡辩!”谢昭华厉声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岁日长,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只是,小谢大人,倘若梁从原真姓齐,而谢朗明知他姓齐,还将天下交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保谢氏百年荣华么?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么?”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到了她的余音回响。

谢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齐良于先生,师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惊变

辰时将至,朱漆宫门缓缓拉开,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今日皇帝宴请北项来客,特意在城外的猎场设宴。

梁从原自称不是武人,可是他从前在邺城大营多年,亦擅长骑射。

他今日换了骑装,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坐马上,出了宫门,一路朝西边的猎场而去。

梁从原面带笑意,眉目之间仿佛多了一分从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满。

北项的示好无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将悬于顶的弯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谢朗,在谢氏没有动手之前,他要抢占先机。

还有顾将军。

梁从原自从进了康安,便觉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项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变,焉知不是他的机会。

小葛木,衣茹儿……

梁从原听见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小葛木趁夜带走了顾淼,他的确是动了别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桩好事。

*

头顶日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靴前的细砂。

皇帝说要宴请他,可是姗姗来迟。

他倒也不恼,他来康安,本来就是没脸的事情。

任凭怎么粉饰太平,他来康安就是没脸。

好在,梁从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一刻过后,他听到了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锣响。

梁从原终于来了,十二匹骏马在前开道,好不威风。

小葛木刚朝前迈了一步,便听周围传来了几声突兀的尖利巨响,仿佛烟火刹那爆响,抬头却又不见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边听到了嗖嗖几声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频出,虽然料到了今日围猎必不太平,却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晓得是谁先动的手。

乍来的箭雨扰乱了马群。一时马声长嘶,人仰马翻。

金果儿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葛木愈发警惕了起来,微一扬手。

北项护卫呈拱卫之态,将他围在其间。

康安妖风太大,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啄了他这只小雀,得不偿失。

梁从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救驾,救驾!有歹人行刺!”

护卫们打马上前,马蹄杂乱,扬起的飞尘沙石几欲迷了人眼。

分明是万分危急时刻,可梁从原的心中只余冷笑。

是谁又要杀他?谢氏失了脸面,如此着急地要除掉他么?

凭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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