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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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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瞧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许是半途又想不通了,这才来折腾他。

全昶差点从床上弹出几尺高,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衣衫凌乱有失仪表,只慌手忙脚地翻身下地,声线哆嗦地请示道:“……大、大人?您这是——”

“你先前不是查过她么?”许问涯自顾自找了个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说与我听。”

这些是早都禀过的事儿,全昶陡然听他吩咐,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诚惶诚恐地斟酌着道:“云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许问涯看他一眼。

全昶滞住,显然大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见许问涯微微低头,不由随之疑惑看去,却瞄到许问涯掌心之中的一摊灰烬,烧不尽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脑中的思索却不敢停顿,挖空心思地猜测着许问涯的意思。只是见了那堆灰烬,适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声线复又战栗起来,短短一句话,抖得变了八个调子:“她、她五岁就被亲爹给卖了,辗转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干过活儿。没什么亲眷,早年受过姑母的接济,十来岁后跟姑表哥恢复了来往,就、就是——”

他觑一眼许问涯的脸色,怎奈案头烛火跃动,许问涯又垂目盯着掌心,长睫掩覆下难辨神情。

全昶只得愈发小声地接续道:“就是业康伯府先前收的一个门生,那个叫乔子惟的。他们常有通信,乔子惟会给云……云姑娘买衣服首饰、寄钱,而且每回都会给她买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岁出头那年过宋府拜会时带去的一样,同出京城朱雀桥南面那条云盘巷子中的天心糖铺,上回跟贝笛一块儿掉出袖子的那一颗,也是一样的来处。”

全昶尽量说点让许问涯舒心的,既然都说到了这儿,他便把先前因许问涯表现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过日子,他这厢便搁置没报的讯息,一股脑地奉上了。就见他从屋内角落里的箱笼中翻出一块儿经年的小石板来,放在了许问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来烛火,悬于石板上空,一寸寸地游移探照。

这块石板为泥泞凝结而成,整块儿不过托盘大,瞧着年深日久,受风雨侵蚀,孔洞遍布,却仍令人能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见稚嫩的描画痕迹。

线条笔触稚拙,但细细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绘着施舍场景的画。右边站着一个小公子,做出伸手状,而左边的小丫头怀揣着衣物之流的东西,接过抛来的糖包。

画者彼时似乎还不会写字,画旁一个“谢”字写不大清,显得乱糟糟的,得竭力辨认。

全昶道:“小的探问了宋府上下,当年有个老妇记得,这是云姑娘所作。老妇说那姑娘打小就生得好,又多遭磋磨,但从没落下过活计,打不死似的,教人很是记得住。所以错不了,就是云姑娘画下来的。”

许问涯凝睇着那块石板,久久没有开腔。

他还记得那年冬月,文老太太携他过江南省亲,途径宋府拜会之前,给他塞了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一味酥油糖,非得让他都给宋浸情。当年他时值最为气盛的年纪,当然不乐意去干这种讨好之事。他与宋府三姑娘说是青梅竹马,其实两下里并不熟稔,名字都快忘了。

文老太太就开始佯作抹泪,说施氏的棺椁还是她力排众议,命人扶回相州的。许问涯无奈,只好照做。

谁知道小小的宋浸情并不领情,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还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进她的院子。许问涯哪里会惯着她,转身就走,宋浸情又噔噔噔跑过来,说不能白拿人东西,非得让他全都带走。许问涯气笑了,这样他怎么回去跟祖母交代?可宋浸情拗得很,左争又争,还是被塞了包糖出了院子,许问涯看也没看,抛给过路的小婢了。

谁又知道公子小姐之间的幼稚赌气,能救了旁人的命。当年的云湄还不会写字,就把这一幕画了下来,以作记录,笔触稚嫩又真切。一包糖,被她省着省着,吃到了第二年的暴雪天,那日,她放下脏衣篓,在厚雪掩映的竹荫下饿极欲昏,这才吃光。尔后便是头一次杀人,杀的是赵老翁。她也自此留下了吃油腻糖果的习惯。

“她过得……”许问涯收拢手指,珊瑚珠深深硌入掌心,嗓音喑哑,“她一直过得这么不好吗?”

倘若彼时他没有这随手扔糖的举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一段缘分了?

他疯狂回忆着,可是连云湄那个时候是什么长相、什么神色都想不起来,似乎听见她声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可是他不曾搭理,就那么走开了。

因为当时,他根本没把这个小小的奴婢放在心上。

“也不是吧……后来就还行,”全昶观测他的神色,粉饰道,“进了深德院,只侍奉些琴瑟煮茶什么的。”

许问涯双目闭阖,神情未见缓和,只呢喃说:“她快要十岁还无法写全一个“谢”字,后来却会书法,会插花、点茶,能吟句成诗,还会按摩。这样的功夫,短短几年之间从无,练到熟稔精湛、能够伺候一家主母左右,得到青眼,要更难、更艰辛。”

五岁被卖,身世凄惨,经年的暗伤深入骨髓,时至今日还常有梦魇,不得挣脱。

许问涯根本不敢去细想,那个人一路来究竟吃过多少苦。

也幸好,她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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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魄力的人,才能一路活了过来,从泥潭之中挣扎开花。

……她也是个极富野望、胆大包天的人,便连替嫁这种事,都敢接下承办!

许问涯不说话,人也凝定不动,全昶委实闹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全昶只得通过那堆被他深压在手心的珊瑚珠,以为他郁闷挂火,为之生气,于是监貌辨色地道:“可是大人又错在哪儿了,不能因为她惨,大人就该受其蒙骗不是?说是下功夫,打头的这只香囊还是跟旁的男子一般式样呢……”

许问涯兀地松开五指,大珠小珠坠落地面,发出连串儿的叩击声,阒寂的夜里,听来实是惊心。

“你说的是。”连绵不绝的杂声之中,许问涯站起身来,拂袖往外走,“该还的,照旧减免不了。”

***

迷蒙月色之下,游廊中人影翩然,疾步行走。庭院里的掌灯婆子勾头望

了一眼,见了来人,立时缩回脖子不敢再看。谁不知道清源居闹了一出,这个褃节儿上,府里上下俱都大气不敢喘。

许问涯对这些目不旁视,径自回转下榻的书房,打算吩咐人整理行箧,一推门,却见宋浸情端坐在那儿,俨然一副恭候的状态。

“你突兀去找她,她一定会跑的。莫如我做个中间人,让你们先行通信。”她开门见山地道,“许大人,只要你助我脱身离开这里,我定然为你促成一切。”

许问涯收敛所有神色,好整以暇地于她对桌坐了下来,闻言只露出一个淡笑,“你们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宋浸情还是有些怵他的,毕竟她从未见过他温润似水的一面,甫一来今阳便泡入了一潭隐而不发的静水,她每日提心吊胆,现今终归爆发,她目睹狼藉,自然深切感知他的可怖。

可是她也有她一定要做的事情,不能临阵退缩。于是勉强定了定神,继续道:“你也看见她不惜废了一只手也要脱下玉结环的决心了,你不怕她跟你玉石俱焚么?这样不管你想讨要什么,都顷刻成了灰——难道你愿意看到她死?我想许大人也调查过了,她是淤泥里爬出来的,骨子里绝顶偏激,昌平十二年冬天,她不过九岁,就能操刀杀人了。大人这般没有任何缓冲地找到她,两下里都满腹爱恨嫉仇,你猜她会作何反应?”

许问涯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修长双指捻着一颗珊瑚珠,指尖裹弄,时上时下。宋浸情说罢,他仍口吻冷淡,漫不经心:“死了又怎么样,她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连你也是该死的,你们宋府上下,全都该死。”

宋浸情心中惴惴,抬目凝视着他。

二人无声对峙着,一桌之后坐着的人姿态舒展,仿佛刀枪不入。

良久,宋浸情叹了口气,大胆地试探道:“我知道,从姜山寺入清源居,你见到我的第一眼,便看出我不是她了,但你什么也没说。许大人,你我自小情分极薄,你不可能是为了我才按下不表的。以许大人的脾性,也不会是为了周全两家的通家之好,而咽下被欺瞒诓骗的怒气。所以,你这阵子的坦然接受,只可能是为了成全她。你对她,还——”

红珠坠地,发出啪嚓响动。宋浸情还未说完,就被生生截断。适才还气定神闲的人,也不知是没耐烦听下去还是如何,索性直接拂袖离开了。

宋浸情呆在原地,反复回想许问涯的状态与神色变化,不安的心绪却愈发平稳下来,最后,唇角露出了意得志满的笑。

果然,不出几日,一封似是凭空出现的信笺,便置放在了她的床头。

宋浸情笑弧明显,得手便殷勤承办去了。

***

因为其中辗转颇多,云湄那厢,数月后才收到这一封信。

彼时,她正将折腾得起劲的绥绥递给傅母,留傅母在内室哄睡。

自己则避开惹人烦躁的啼哭,按捺情绪,走到书房练字——她要磨炼性子。

云湄本真的性情,没有半丝温柔的底色。早前她还不以为意,觉得有些脾气没什么。后来诞下孩子,她才惊觉,自己纵使对着亲生的骨肉,亦没有天然的宽宏母性。

譬如说,孩子吐奶闹腾,嚎啕啼哭,云湄每每没哄两下,倘或没能见得好转,她便会大皱眉头,还是乔子惟瞧着她这副隐忍不发、山雨欲来的模样,赶忙从她怀里将年幼不知事的孩子给抱走避难了。

云湄发现自己这个难以解释的脾性后,不由在府中上下问了一大圈,结果为:所有生养过子息的妇人,都或委婉或直白地说,没有她这样当娘的。

云湄于是觉得自己大有问题,为陶冶性情,她拾起了各种已被她丢下数月的本事。

……起先,她看见毛笔上密匝匝的厚实毛锋,还会多有不自在,只好去练些别的,譬如插花点茶,读诗制香。但随着光阴推移,许问涯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渐次淡化,云湄一看见毛锋就会发憷的毛病也慢慢地转好了。

现下,她便打算练字。

悦儿曾是诗礼人家的姑娘,每逢这时候,就主动牵袖为她侍奉笔墨,还会推荐一些有利于培养心性的经卷给云湄学习。只是这回,悦儿在湘妃竹架上挑选名家文帖时,却发现了一封信。

她取下来递给云湄。

信封上戳着江陵宋府的封缄,云湄见了也没什么怪异之色。何老太太惦记她,时常送信慰问,每逢年节,还有大把的土仪和财货被抬入乔宅,云湄早都习以为常。

是以,当她神色自若、毫无防备地打开封缄,探手铺展信件时,几乎是看清字迹的第一眼,她便浑身血液凝结,如坠冰窟。

信上的内容,并非书面口吻,而是极其简短,却又足够钻心砭骨的一行字——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云、湄?”

第83章 冠妻姓(三) 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

夤夜深深, 傅母吟哦的哄睡小曲儿时远时近,与女婴稚嫩的咿呀腔调交织在一起,渐次变幻得幽微难闻, 缥缈旷远。

——除却耳畔连绵不绝的蜂鸣, 云湄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仿佛被投入了一泓寒冽深潭的最漈处, 独自被隔绝在了另一个天地。

信上笔锋犀利的“云湄”二字,深切地勾动了她的恐惧。

没有似是而非, 没有长篇大论,而只是直言道“云湄”。

这便足够令她惊惶不已。

压在信纸边沿的指骨渐次泛白, 紧攥的力道触动经络扭曲的旧疾,伤痛逐渐清晰。云湄思绪恍然, 抬手凝视, 取下玉结环的一幕似乎犹在眼前。

她心若擂鼓, 分辨不清是惧怕,还是旁的什么。

“这雨当真来得怪极了,没有半丝迹象。原我从官署出来,还不见异常天象,走至一半, 忽地砸将下来, 亏得左右有人, 打发回去拿伞……”

槅门微动,一道青袍人影显现。他由仆人侍奉着脱下官服外衣, 身后为他遮雨的侍从收拢伞柄,将其置放在墙根,呵腰退下。又有婢子赶忙去灶房热上姜汤,粗使婆子们抬了热水入湢室,预备伺候主君沐洗, 一切有条不紊。

乔子惟絮絮抱怨着,可除了下人们的窸窣动静之外,久久不闻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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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疑惑,原本立在衣桁下由着仆人替他更衣,眼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自己绕过屏风,三两步走近了,出声探问:“……表妹?”

乔子惟是随常呼奴唤婢惯了的,每一归家,仆人们依着老路,各忙各事,动静实在小不了。云湄早已从这些响动之中醒过神来,一手将信纸揉捏成团,着急忙慌塞入袖笼之中,却难掩苍白面色。

乔子惟见她一张脸孔血色褪尽,又咬着唇瓣不置一词,于是将探询的目光移向了立在一旁侍奉笔墨的悦儿。

悦儿作为递信人,自然目睹全程,晓得根结就在信中内容之上。但她只服云湄,见云湄默不作声,自己便也一言不发立在那儿,很有眼色地并不多话。见乔子惟入内,权当看不见他目光里的询问,福了福身子,佯作避让地退出去了。

乔子惟心疼又生怪,紧走几步靠过来,拢住云湄的肩头,“这是怎么了?”闻见傅母的哄睡声,他朝里间瞥了瞥,恍然问,“绥绥又闹你了?”

绥绥不是个安静的小孩儿,她不像旁的襁褓婴儿那般缺觉,反而浑身都是劲力,前不久刚学会了爬,夜间也在床榻里头上下左右地爬来摸去,有一回扒在母亲脸上,熟睡之中的云湄差点被她弄得背过了气儿,无奈,只能让其跟着颇有耐心的奶嬷嬷赵傅母睡在一块儿。

虽然女儿顽皮,但这显然不够用以解释云湄苍白的面色。乔子惟复又试探问:“还是出什么事情了?”

云湄扯谎找补道:“妇人家的事,你问了做什么。”

乔子惟一下子没听懂,“什么事啊?”

云湄只好佯怒说:“她咬我了,疼得很,你还要听细节吗!”

乔子惟早便习惯了妻子时不时发发雷霆、使使性儿,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他老早便知晓了她本真的脾性,早已接受如常,根本不会因此生气挂火。

不过听见内容,他还是颇有些尴尬,哽了下才小声地问:“什么时候能断奶啊?这样太遭罪了。我问过母亲,她说这个光景可以试着喂绥绥吃一点时蔬米糊了……”

富户人家都养有年轻的奶娘,乔家亦不例外,但云湄没有启用,心里总有些膈应,便只请了个照看细致的奶嬷嬷,其他俱都是亲力亲为 。

“她才多大,能咽得下去?”云湄这下是真不高兴了,她瞟了一眼对张夫人深信不疑的乔子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说是说起孩子的生养方式,话音里其实带着另一层指责的意思,“婆母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吗?你不根据各人的情况来的,生拉硬拽也要听她调摆?”

对于她们婆媳之间瞧着和睦,私底下却各自老有怨气这回事,乔子惟着实闹不明白个中缘由。既然闹不清,他便也干脆不再说这茬了,咳了一声,说道:“有些受寒,我先去洗洗。”

云湄懒得管他,只道:“随你,横竖被吃干抹净也是你的事。”

撂下话,自顾自进了寝房,看女儿去了。

赵傅母是个经验老道、极富耐性的奶嬷嬷,绥绥到了她手上那叫一个安分,三两下就被拍哄得舒坦起来,昏昏欲睡。云湄实在槽牙痒痒,看着看着就抬起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个小没良心的,遇上你亲娘就可劲儿折腾!”

绥绥进气不畅快,重又撩开眼皮儿,圆灵灵的一双眼睛,点漆的眸色却像极了亲生父亲。被揪了鼻子眼,她倒也不哭,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湄瞧,倒腾着小手小脚要往云湄这厢靠,奶声奶气的嗓子里憋出模糊的单音:“娘!”

赵傅母闻声,当即比云湄还要大感惊讶,依稀辨认出孩子在喊阿娘,立时眉花眼笑地冲云湄报喜:“大奶奶,姐儿在喊您呢!”

云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反而被绥绥一双黢黑的眼睛盯得心里有些发毛,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早前还好,所有荒唐的记忆都在一一褪色、淡化,她见了女儿的脸孔,等闲还联想不起什么。可自打今日那封信一出现,云湄此刻再打量绥绥并不怎么像她的脸容,只觉浑身上上下下,便连头发丝儿都开始不舒坦了。

她拢了拢披衣,往后坐了两寸,并没有回应。母女俩对视半晌,绥绥始终执拗地盯着她,小小的身姿扑腾着,使出吃奶的劲头“咿咿呀呀”,看样子非得要母亲抱不可。

许问涯曾经也经常这么盯着她看。

云湄被女儿那双肖似的眼睛盯得实在坐不住了,噌地起身,拢紧外衣,浑身发寒地走出了绥绥的寝房,独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赵傅母。傅母的目光来回睃了睃,见门被带上,久久没有再开的迹象,只好倍感奇怪地细声嘀咕了两句,尽职尽责地重新开始哄绥绥睡觉。

绥绥这下可轻易哄不好了,云湄本来就鲜少抱她,时不时还甩她脸子,但小孩子并不因此疏离母亲,反而对母亲有着天然的依赖性,镇日都想黏着云湄。云湄这会子来了又走,绥绥仿佛从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中意识到了什么,嘴巴一瘪,就开始啜泣起来。

声音不大,但哭哭啼啼的,犹如窗外的阴雨,连绵细密地罩在人心头,听得人喘不过气儿,烦闷无比。云湄刚刚放下床帐睡好,那厢寝房里传出来的哭泣声仿佛拿捏着声调似的,哪怕关了两重门,就是能沿着犄角旮旯传过来,教她听个仔细。

捱了半晌,乔子惟也收拾停当过来了,在床畔坐下,一面由仆人擦拭发尾,一面聆听着哭声。

乔子惟轻车熟路地劝解道:“我知道你脾气不好,但从没说过你什么,这都是你的性儿,我还觉得挺可爱的。但是你平日里给我们这些大人脸色瞧无所谓,别让孩子也受了罪,绥绥才多大呢,这样不利于培育她的性情。”

“我这不是正在养我的性子吗?还没养好,就少去她面前讨嫌了。”云湄闭着眼睛道,“再说了,身边的人还不够对她好呢?她是爱里泡大的,自小长在蜜罐子里,又哪能跟我这人一样长歪了去。”

话是这么说,但真实的情况,夫妻二人心里头都门儿清。绥绥这小孩,瞧着对谁都嬉笑的,但其实只真真儿亲近一个人,那就是云湄。

赵傅母对她好,张夫人面上也待她亲。乔子惟多次虎口夺人,免她受到母亲的火。悦儿彩环两个贵妾亦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喜欢极了,日日陪伴在侧,软语哄着捧着。但绥绥不喜欢他们,就要那个不冷不淡的云湄。

乔子惟直觉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云湄也就是有点子小小的脾气而已,倒还远远不至于当真跟小孩儿计较那些个吃奶受痛的小事,由此刻意去冷落亲生的孩子。

是以,待得烘干了头发,挥退下人出去值夜,他便径自倚进帐子问:“你今天究竟因了什么不高兴呢?”

云湄感受到热意,眯开一条眼缝儿,发现乔子惟委实靠得有些近了。从前都是各睡各被,哪有这么相互依偎的。因着云湄是揣着孩子过的门,两人都尚且没有提过圆房的事,但既然已成夫妻,云湄早前又没有过分房睡的提议,床笫敦伦,这都是顺理成章的、迟早的事儿。

更别谈云湄眼下早便坐完了月子,身上已经好全了。

美人新浴,身上自带一缕幽微的清香。云湄闻得鼻息发痒,偏头垂目,乔子惟那张标致已极的容颜近在咫尺……但不消片刻,伴随着衾被窸窣,离她原来越远。云湄疑惑地循着踪迹下垂目光,却是见他双手扶住她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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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先是靠在了她的小腿肚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回视着她,但讨好的意味呼之欲出。

“你、你——”云湄张口结舌。

“表妹不是不开怀么?”乔子惟扬唇笑笑,幔帐筛入的迷蒙灯色投映在他侧颊,与他的眼波一般粼粼似水。只闻他一字一顿地轻声接续道,“我来哄你高兴。”

……妖精!

云湄不敢再看,收回视线,阖上双眼。她探手攥紧了他一绺青丝,指尖战抖。

“哇——!”

适逢此升温之时,孩子又哭了。这回比先头那些隐隐约约的试探啜泣,更加响亮,尖刀似的扎过来,帐中的微妙气氛几乎是瞬时便被击了个粉碎,转眼荡然无存。

夫妻两个俱都一骨碌爬起来,外头很快响起细碎的叩门声。仆从敢漏夜打扰,也是大有源头的,从前就没有要过水的先例,他们自然而然地大了胆子,不怕打扰、撞见什么。

乔子惟无奈,抚了抚云湄的手背,“我去看看。”

云湄拉住他:“你自管睡吧,绥绥她只要我。”

这话也是,乔子惟自知去了也不管用,只说:“我等你一起睡下。”

云湄披衣下榻,回身掩上幔帐,道:“你明日还要点卯,别等我了。”

这是委婉的推拒,随着话音落地,帐中人很快失了声息。

云湄无法,但她心里扎着来信的事儿,实在没办法跟他亲近,没得半途扫兴,所以才不能轻易答应。她歉疚着,一时半会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里间,来到设在主卧旁头的小寝房。

绥绥正在小小的坐床上翻来覆去,胎毛被碾得乱七八糟,像道旁蔓草里打滚的小野猫儿似的,瞧着滑稽,又很有些可怜巴巴的。

赵傅母惭愧地叠着双手禀道:“老奴无用,姐儿实在是不乐意睡觉了。”她倒也没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间或目光怪异地觑了云湄两眼。赵傅母当了这么来年的奶嬷嬷,还当真是头一遭见这般当娘的,心里头一时间比云湄还要心疼孩子,不由嘀咕了句,

“这么小的婴孩,实在是最最倚赖母亲的时候。早先奶奶来看的那一趟,只消舍手抱她一下,便万事都周全了嚜。”

能奶孩子的老傅母都是善性儿的人,云湄又自觉心虚,于是看在赵傅母伺候尽心、又是真喜欢孩子的份儿上,便没跟她计较,依言顺手抱起了乱滚乱爬的绥绥。

绥绥的鼻涕和眼泪当场尽数糊在了她的衣襟处,云湄脸上顿时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好险才没撒手,迈开步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拍哄着。

果真生母来抱这一下,便万事都妥了,绥绥眼一闭,没多会子就睡熟了,嘴里叽里呱啦语不成调,不知道在梦呓些什么,煞是可爱。云湄将要把她放回坐床里头安枕,赵傅母却伸手指了指某处,云湄顺眼看去,就见绥绥馒头似的小手始终揪着她的寝衣领子,力道紧紧的,压根不愿意撒开。

赵傅母见大奶奶眉头紧锁,便察言观色地道:“奶奶去歇着吧,余下的老奴来。”

云湄的衣衫被揪扯着,带累脖子勒得慌,颈间奶味洋溢,全都是被绥绥给糊出来的。赵傅母见她愿意哄孩子便皆大欢喜了,余下的断不再强求,赶忙指派小丫鬟伺候她去洗洗,云湄却说:“嬷嬷去睡吧,今天我来陪姐儿过夜。”

赵傅母听了,顿时喜不自胜,还有什么可掰扯的,赶忙留了地儿给她们母女,自行候去门上听传唤了。

案头烛芯噼啪,云湄抱着睡熟的女儿,临窗静坐,聆听窗沿上的刻漏滴答作响,漏箭很快指向了下一个时辰。

小婴孩瞧着丁点儿大,实则抱起来没多会儿便要臂酸腰累,往常云湄抱不多久便会脱手放下去,现下却实打实地一直抱着,心绪始终飞远,半晌都没能感知到酸累。

良久,她衣袖微抖,废纸一般的纸团滑入掌心。云湄凝目看着,几指按压交错,复又将其打开来,再熟识不过的笔迹映入眼帘。

她不知道许问涯的耐性绷到了什么程度,但直觉告诉她,这封信是必须要回复的,不然兴许后果不可设想。

云湄定定坐着,少顷,步入书房,拈起水丞,将几滴清水注入墨池里先头由悦儿研磨好的、尚还没能作用的干涸墨汁,再摊开一张新的信纸,提笔饱沾。

一时间,手腕悬空,毛尖欲落不落。

云湄不知该回复些什么,脑中斟酌、再斟酌。

她心想,许问涯先前没有挑破,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计较起来?

绥绥的重量压在臂弯,云湄感知着女儿温热依赖的肌肤,着实心绪难定。信是江陵宋府那厢代为转送的,难不成这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她生了个诞辰微妙的孩子,于是合起来找她算账了?

云湄思来想去,须臾,自行稳住了阵脚——信上的刺儿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半点没提及孩子。

那边又回转到了适才的那个问题。

她临走时,他一声不吭,怎么眼下又想起来要清算了?

云湄绞尽脑汁,无法勘破其中根结,一时间惊疑不定。早知这是要命的差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先前她得以金蝉脱壳,后续也无变故的讯息传来,云湄便满以为能得到后顾无忧的结局。

但真要算账,要她的命来偿,何其简单,可以说,以许问涯的地位与手段,仿若探囊取物。

一思及此,云湄委实没办法不感到惊惧。

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先行递信给她呢?

这是铡刀落下前的恫吓么?

他到底意欲何为?

云湄冥思苦索了大半夜,直到檐雨滴尽,天际晨光熹微,她才决心落下笔墨。

许问涯给她的信可以随心所欲,但她这厢的回信要尽力斟酌他的脾性和用意,需得慎之再慎,不可大意。是以,云湄端正地写下恭敬的提称,又粉饰了启辞,这才切入正题。

「暌违尊颜,劳您挂怀。拜尊网开三面,妾生计优游,安康从容……」

「见君眼下青影,衣衫鲜亮不再,风范有失,妾心甚忧,罪过也……」

「感您宽赦,事至如今,请释远念。山长水迢,来路不尽,各自欢喜。」

没错,离开今阳后,云湄在暗处里,是匆匆见过许问涯一面的。

那是她怀胎六月,适逢乔子惟入京述职,云湄着实放心不下。既已成亲,夫妻一体,云湄深知表兄在宦海里那股子不变通的轴性儿,干脆揣着孩子陪着他入了一趟京城,陪伴劝诫。

入城那日恰逢灯会,灯彩连绵,御极不久的新帝在百庆楼观大酺,近臣伴之,其中便有许问涯。楼下车马穿梭,人流如织,云湄便坐于其中一辆之中,偶然听见外头有走卒吆喝着卖油糖,心中一动,便褰帘探看,可巧一簇焰火咻地一声凌空攀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了。

焰火绽放,华彩纷落,无端令云湄想起观星轩上的那场烟花会,有人一直将她揽在怀中,携手观看。

也是不期然,视线回落之时,便扫过了静立于天子身畔的某道侧影。

曾经交颈亲昵,致使云湄对那道身影熟悉入骨,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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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李代桃僵》 80-90(第9/29页)

瞧见,便不由多看了两眼,尔后,心中微微泛起讶异来。那身纯净无饰的玄衣,放在寻常人身上倒不觉有什么,可今阳许氏麒麟子许七郎的意气风发充分展现在方方面面,衣冠便是一处大的,对比曾经,那人于打扮上着实没有那么上心了。

云湄心里隐隐察觉些什么,但她不敢深想,回来后也刻意遗忘,眼下才从记忆深处翻将出来,付诸笔墨。

***

许问涯那厢很快收到了这一封看似恭谨、实则笔触冷淡的回信。

寥寥几笔,不再模仿宋浸情的笔触,看得出是她本人的真迹,落笔收笔都显出一种仓促的冷漠来,收尾上翘,就如明画堂中那幅画的记录别无二致,利落干净之外,也如她这个人一般,显得毫不留情。

许问涯轻扫两眼,看笑了,笑颜却意味不明。

他答应宋浸情替自己寄信联络的初衷,只是想得到云湄对于这场荒唐的一个说法,一个解释,可是信上避之不提,反而说要各自安好。

其实这勉强也算得她的回应,也是许问涯原本希望的结果,他与这个错误的人的所有纠缠,在这最后的一来一回之后,也就合该就此结束了。只要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音,他漂浮的心绪就该尘埃落定,这样,他就不会在他独自一个人的自我撕扯、贪怨嗔痴里愈演愈烈,随即彻底走入歧途,步人后尘。

可是现而今他才发觉,自己看过这封信之后,非但不能如想象之中的感到释怀,反而又开始难以自控地心绪不平起来。

他捏着信纸,指骨泛白,牵扯着灼烧的旧痛。

——偶然在暗处见过他?

他开始剖析那个自私惜命的女子脱身之后,复又愿意主动涉险踏足京城的各种可能。待得思绪敲定时,胸腔里也同步泛起不可自扼的嫉恨,肝火烧得极其旺盛,燎灼的疼痛在四肢百骸流窜。

对于这封回信,许问涯只匆匆扫过两眼后,便刻意没有再去阅览信件的内容。

可是云湄冷漠至极的笔迹犹在他余光之中不住地连绵迤逦,一会儿闪回“安康从容”,一会儿又划过“各自欢喜”,这些字眼简直如有实质,冷得结霜,又幻作尖锐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大感极致的折磨。

许问涯视野凝定,眼前甚至开始发黑,索性将双目闭阖。

可是她轻飘飘的道歉、释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语调穿透信纸,仍旧在耳畔不住地回荡着。

……她凭什么?

用几句话来掩埋,打发他,打发这所有的令人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的一切?

这封回信最终被撕烂了。

扬絮纷纷,与树梢坠下的秋叶一同落地,埋入了尘土里,又被惊慌不定的婢子犹犹豫豫地扫进了簸箕中,最终在宋浸情的指点下搁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仆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过,各司其职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个午夜梦回,残破的信纸复又被人依着原样拼凑了起来。

许问涯静静站在案边,指尖游走着划过破损的脉络,目光在笔触淡漠的字里行间流转着,心想。

云湄,你凭什么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呢?

……

半个月后,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怨的信,在云湄当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递进来,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旧是寥寥几个字,隐含的分量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

“岂无膏沐?”①

第84章 冠妻姓(四) 「云兆玉」

这日小朝会毕 , 拱宸殿内仍旧紫烟升腾,涎香袅袅,衣袂翩跹。位列内阁的三台八座齐聚一堂, 商讨各地杂碎钱谷的减征, 同时提及修整鱼鳞图薄一事。

新朝初立, 为保国祚,这些白胡子老顽固并没有被大动, 各人积年为官,树大根深, 多方利益牵扯之下,难免唾沫横飞。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 耳朵被唇枪舌战所填塞, 眉峰无奈地蹙紧。许问涯被赐座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隔着珠帘,冷眼观察堂中混战。

皇帝对堂下的吵嘴顶杠放任自流,在珠帘后与许问涯说起小话来:“依许卿来看,该当如何?”

许问涯起身,持着笏板恭谨肃立, 说道:“空谈无用, 不破不立, 总要先拿住一个出头的椽子开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许问涯一眼, 洞彻一切的眸光扫过他睑覆青影、疏于打扮的反常状态,半晌,状若随意地从跟前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奏本,扔给了许问涯。

——恰是乔子惟秘密上报中枢的, 有关洞庭本地官官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的腐败现象汇总。

许问涯垂目阅览,凝立不动。

皇帝仔细观察许问涯的神情变化,期间适时做出不大满意的样子,叹气道:“他已赶赴洞庭数月,却只初步勘察出寥寥情报,至今仍未动刀。在朕看来,着实有些束手束脚了。”

许问涯凉笑,“没用的东西。”

皇帝似乎耳聋了,讶然地“嗯?”了一声。

许问涯这才醒过神,目光从奏本上调开,回视皇帝,找补地道:“臣的意思是……”

“朕还从未见过兆玉有这般尖锐失礼的时候。”

皇帝唇畔的笑意显出看破一切红尘事的明智,起身叫停了帘外的唇舌激战,总管太监赶忙捏着嗓子飏声道了句“散会”,满堂嗡然一静,只听皇帝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请托许卿主理此事。”

帝王的缂丝宽袖拂过许问涯身侧时,只听皇帝以过来人的口吻笑说:“年轻人嘛,莫留遗憾。”

皇帝身畔的大伴很快捧来除授书,其上任命受书人为岳州巡按御史,受官人一栏却微妙地空在了那里。

许问涯明白这是皇帝特特儿留给他自己来填的。

他提笔思忖,最终落下了三个字。

「云兆玉」

***

日子流水一般恍惚地过着,很快又交了冬令。

对于那一句“岂无膏沐”,云湄也引用古人旧诗,回复得十分简短——“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

俨然一副撇清联系的样子。

在此之后,许问涯那厢便果真再也没有回复了。时至今日,都音讯全无。

眼瞧着一日安宁过一日,每一天都无波无澜的,云湄高高吊起的心终归重又放回了肚子里,委实松了老大一口气。

在侥幸之外,云湄有时候也会感慨,极负盛名的许氏七郎不愧为模范君子,一场荒唐至此的欺瞒,到头来几封信的往来便可一笔勾销,这就不予计较了。

她思考,对于他而言,看清她只是佯装伪饰、假面加身的赝品之后,或恐立时便可以抽身放下了。人贵如此,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西贝货辗转反侧呢?顶多偶然想起来,仿佛咽了只苍蝇一样恶心须臾,继而便可抛之脑后了。

不过对于云湄来说,这也算得一段记忆深刻、难以忘怀的情缘了。可是不管怎样,这段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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