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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鹿走苏台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午夜已至, 首都军用机场的停机坪外仍源源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消防车一辆接一辆接力驶入,几乎没人注意到一辆救护车跟在车队最后驶进机场内。
等救护车在航站楼外停稳, 已有两辆轿车同一时间紧接在其后稳稳刹车。
靠前的那俩烟灰色轿车对着救护车开始闪烁车灯,不一会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穿着作战服的男人, 来到救护车侧敲敲车窗。
待驾驶室车窗摇下, 男人冲里面大声问:“什么代号?”
“我是胡杨, 后面是血鸽!”驾驶室的司机道。
“血鸽?你确定?”
“和参谋长确认过了, 是血鸽本人。猫眼也在车上!”
机场嘈杂的背景音让司机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吼, 车下的男人愣住了:
“血鸽难不成活捉了——”
他话没说完,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副驾驶车门被打开, 一个青年下了车来。男人吞下满肚子的疑问,小跑几步绕到救护车后打开车门。
黑夜下硝烟缭绕的机场被未扑灭的火光照亮,碎屑和尘埃飞舞,青年身着的风衣却一尘不染, 衣摆随着脚步翻起,划过凌厉的弧度。
青年站定在车后。
救护车内,裴野正坐在担架旁,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裴野眼底迟钝片刻,升起一丝不可思议似的震惊, 接着伸手握住了担架上昏迷的人垂落下来的手, 往前挪了挪,挡住昏迷的人影。
“你干什么?”
裴野压低声音,抬眼死死盯着青年与他相同的黑色瞳孔,宛若斗兽场笼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可那青年却不怒反笑: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裴野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至亲兄长裴初, 咬了咬牙,连一个冷笑都不愿为这次“重聚”贡献。
七年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裴初穿着黑色作战服,身披黑色大衣,高大瘦长的青年如融进这黑夜中的鬼魅,半张脸在冲天的火光下明灭交叠,眼底冰冷的笑意也随着光影的闪烁不时浮现。
“这次你立了大功,”裴初笑着,眼角却不见半分温存,他慵懒地抬起一只手动了动手指,“把他带回去。”
替裴初开门的男人就要上前,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担架上的人死死挡在身后:
“裴初!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
“傻小子,他血都要流干了,不把他带去抢救,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裴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反问道。
裴野怔了怔,侧过头看向担架。傅声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无力地偏过头紧闭双眼,胸膛微微起伏着,作战服上已经可以看到几块被染成深色的血迹。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尽办法用所有能用的设备为傅声止了血,可傅声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仪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见裴野有些动摇,裴初敛去笑容,声音虽轻,在混乱的机场中却仍然清楚地传到裴野的耳中:
“你好像,很紧张他。”
裴野仿佛突然被这句话点醒了,一下子松开握着傅声的那只手:“我不——”
电光火石之间,那男人一个闪身,从放松警惕的裴野身侧抬手一够,抓住毫无知觉的傅声将人从担架上拖了出来。
裴野一个激灵想要去拉,可目光触及裴初那看戏一般玩味的眼神,指尖瑟缩了一下,不到半秒的时间,那男人几乎是凭借着蛮力将昏迷的傅声夺了过来,粗暴地扛起到肩上。
裴野眉心一跳,语气带了火:
“你压着他伤口了!”
男人被吼得一愣,扛着傅声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看着裴初,等他的示下。裴初幽幽一笑,脱下大衣,走上前将衣服披在衣着单薄的裴野肩上。
他手上为弟弟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着,看也没看自己的属下,淡淡说道:
“血鸽说的是,猫眼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你们都要小心点。带他去咱们的医院,悉心治疗,务必要他醒过来,能开口说话。”
男人说了声是便退下了,裴初牵了牵嘴角,继续为自己的弟弟披好衣服。
裴野看着裴初这副二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恶寒,啪地挥开裴初为自己掸灰的手。
“当初的计划根本不是现在这样,”裴野强压着怒火,“你不是答应过我,暗杀行动只针对一号人物,不会波及到别人吗?!”
“政.变哪有不死人的。”裴初淡淡回道。
裴野想发火,可忽然一股不好的预感如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他的眼睛猝然瞪大了:
“第七组……七组的特警呢?他们在哪!”
滚滚浓烟与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裴初的半边侧脸,那相似的深黑眉眼望着他,眸中划过一丝深邃的光。
“不知道。”
裴初说。
裴野的怒火僵在脸上。
“不知道……”他迷茫地重复,“这他.妈算什么回答,不是死就是活,什么叫不知道?”
裴初复杂地看着他:
“特警局原来的战备大厅在爆炸中已经塌陷了,现在还没到清点现场那一步……至于除了猫眼之外剩下的那几个,不知道为什么被临时调换去在车上全程护送一号人物,我让人看过了,那车子已经被流弹炸毁,尸体暂时还没找到,所以也不排除——”
“不排除个屁!”
裴野激动到颈侧青筋暴起,“裴初,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向我保证不会动猫眼和七组警察的?!这一场爆炸首都至少有数百人死亡,这是你口中的‘政变’吗?这就是一场武力夺权!!”
他激动地想去抓住自己亲哥的衣领,对方后撤半步,裴野抓了个空,在安全屋里他因为爆炸多少受了点伤,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险些没跌倒在地。
他扶着膝盖大口呼吸,双腿都在颤抖,却不是因为伤痛,某种剧烈的灼烧感从肺腑流窜至四肢百骸,压得他喘不上气。
裴野抬不起头来,只能看见裴初的双腿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良久,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今晚的决战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不过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就算当时我承诺过会饶特警局七组不死,但他们替原本该护送一号人物的军部士兵执行保护任务,就注定他们命当该绝。”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用,不能阻止他们吧。再这么替敌人伤春悲秋,被主席和其他同志瞧见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裴野的身体渐渐不再发抖了。顿了顿,他直起身,与裴初四目相对,面色纸一样白,漆黑的眼底倒映出裴初身后直升天际的浓黑尘烟。
“你刚刚说‘咱们的医院’,是哪所医院?”裴野沉声问。
消防车尖锐的笛声由远及近,火势在逐渐减小,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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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地升上天际,遮蔽了一轮新月。
裴初不语,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那张写满了敌意的脸,却丝毫没有愠色。
“斗争胜利了,这么高兴的日子聊工作太煞风景,”裴初眯起眼睛,把手按在裴野肩上用力握了握,语重心长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先让人送你去个地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兄弟俩再好好叙旧。”
*
翌日,首都警备部,特警局大楼。
即使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严格的保密制度仍然让他一次也没能踏进这里半步过。可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裴野莫名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傅声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的事实让他对这栋大楼竟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亲切。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这栋楼里行色匆匆的都是接管了此处的新党人。
裴初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楼大厅中央,见裴野来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昨晚睡得好吗?”裴初问。
裴野站定,没有说话。昨夜他被安排在一处旅馆,一宿下来他几乎没有合眼,闭上眼睛就是傅声毫无血色的脸。
裴初并没在意弟弟的抗拒,笑着对身旁的人群道:“各位,这位就是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弟弟,裴野。”
人群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有人赞许道:“不愧是参谋长的兄弟,果真年轻有为,能堪大任!”
“过奖了,”裴初微微一笑,对裴野招了招手,“来,我们进去说。各位,搜查工作很繁重,你们先忙。”
“是,参谋长。”
人群应声而散,裴野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裴初身后上了十七楼,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裴初对办公室里正翻箱倒柜搜查的几个人道:
“你们先去其他房间吧。”
里面的人纷纷点头退出屋外,门口一个正站在梯子上给这间办公室卸下标牌的男人也下了梯子准备离开,裴野眼尖,瞥到这办公室上头的牌子上写着首席办公室五个字,心脏蓦地一颤。
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彼此,裴野自打进屋就浑身不自在,倚在门边抱着胳膊。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该结束了。”
裴野嘲讽道。
裴初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一个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拿出几页纸,随意地翻看起来。
自打进了屋,他就像没见到裴野这个人似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喝下午茶。
“已经结束了,这下你该满意了?”裴野不耐烦地皱眉。
裴初看着资料轻笑出声,仿佛是被纸上写的什么笑话逗乐一般:“裴野,你真以为这就结束了?你把议会当成什么,摆设吗?”
“亲军派在的时候,议会难道不是摆设?”裴野反问。
“所以,他们才会败在我们手下,”裴初放下手里的资料,“这就是我们和敌人的不同。”
裴野转头嘁了一声。
裴初挑眉道:“这七年,你的觉悟和信仰都大幅倒退了,裴野。”
“少拿这种假大空的话恶心我,”裴野冷笑,“信仰能当饭吃吗?信仰能在我和‘集中营’里的那些陪练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救我一命吗?”
“这七年如果不是为了给爸妈报仇,我早就不干了。我不像你,从最开始我就对那一套话术不感兴趣。”
裴初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副蠢到家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对于给爸妈报仇的事上还有一点作用……”
裴野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少啰嗦,你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裴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怎么,看来你也有什么要求想说?”
裴野沉默了。裴初微微歪着头,指尖在下巴上虚虚地摩挲一阵,片刻后再度开口:
“猫眼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裴野交叠的胳膊顿时松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改成双手插兜的姿势,走到一张办公桌边:“所以呢?”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哒哒地敲击着,眼里忽然意味不明地含了笑意。
“治安稽查会,”他说了个裴野听着耳生的名词,“这是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我会安排你去任职。好好干,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猫眼。”
裴野眼睫微颤,倚在桌边,偏过头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见他?”
裴初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裴野嗤笑一声,以为对方又会和每次一样自说自话后丢下他径直离开,谁知裴初拉开门却没有走,顿了顿,背对着弟弟轻轻笑着说:
“不要逃避,裴野……你们必须有重逢的一天。”
*
转天过去。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某特殊监护病房。
“报告参谋长,患者现在太虚弱,暂时还不能……”
“那就想点办法,让他能开口说话。”
护士低头嗫嚅称是,很快找来一针不知名的针剂。各种医疗器械的滴答声如死亡的协奏曲在不大的病房内响彻,裴初眯起眼睛,隔着玻璃盯着护士把药剂推入病床上沉睡之人的输液管中。
一旁陪同的护士问:“参谋长,病人刚做过好几次手术,很容易被感染,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可能得麻烦您……”
病床上的身影忽的微微地抽搐一下,已有转醒迹象。
护士紧张得低着头连吞口水,这位参谋长的威名在外,是个多笑面虎一样的存在,又是新党主席身边的大红人,她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以为会迎来对方的刁难,却不曾想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拿来吧。”
护士愣了愣,赶忙把未拆封的抑菌面罩双手奉上。裴初看都没看她,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戴好,男人低沉的声线透过面罩传来:
“这个病人可是个宝贝,在从他嘴里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说罢,裴初推门而入。
沉重的关门声以声波的形式透过空气波动脆弱的神经,病床上,傅声闷哼一声,气息奄奄地睁开眼睛。
病房内消毒水味浓重刺鼻,数日的开刀手术和昏迷让傅声的面色和病床的被单一样惨白,宽大的病号服里近乎要描摹出青年消瘦的躯干,他单薄的脊背快陷进床铺中,突起的肩胛骨硌着并不算柔软的枕头瑟瑟发抖。
傅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上望去。陌生的天花板和环绕的医疗器械让他混沌的大脑总算稍微搞清楚了一点处境——
自己现在还没有死。
然而以现在的处境,他宁可自己早就死了。
“你醒了,猫眼。”
强效针剂的副作用开始逐渐显露,身体高负荷运转带来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傅声痛苦地偏过头,侧脸埋在枕头里喘息,又因为胸腔有巨石压着一般,只能小口小口倒着气。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戴着面罩的黑发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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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至自己床边,单手插兜,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隐去,可看见那眉目的一瞬间,傅声的呼吸还是停了一拍。
不是同一个人,可那双眼睛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下落不明的青年。
迟滞的回忆如断弦重续,傅声埋了留置针的手臂肌肉牵动,苍白的指尖攥紧身下床单,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
“另一个,人……在哪……”
裴初面罩之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复杂的神色,方才站在床头欣赏手下败将的惨状时那种愉悦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视。
他看着傅声,后者冷汗岑岑,袖口的一截小臂细得仿佛随便一个lph来了都能轻松折断,苍白皮肉与蜿蜒若现的青色血管仿佛紧贴着匀停的骨骼,包裹起这具脆弱的躯壳。
很难想象,他七年来的对手,警界的小阎王,居然是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清冷omeg。
裴初轻蔑地笑笑,单手撑住床沿,俯下身,暗沉的影子笼罩住傅声失神的脸,像一张黑色的网,令床上的人顿感喘不过气来。
“你是说你们的安全屋吗,猫眼同志?”
裴初说着,戴上消毒手套的右手故意轻佻地拂过傅声绷紧的下颌,见青年的瞳孔瞪大,他更加满意,替傅声轻轻擦去他鬓发旁的冷汗:
“安全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然你以为,应该还有谁?”
被触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烫,傅声根本反抗不得,只能闭上眼睛,任那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向自己挑衅。
他刚刚醒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眼前此人是谁。
可对方居然告诉自己,被捕时安全屋中只有他一个。
那裴野呢?
他是被埋在废墟下面,还是趁乱逃走了?难道新党人调查过裴野的身世,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学生,所以大发慈悲将他放了?
思绪一团乱麻,傅声试着动弹一下,可腹部刀口的刺痛顿时令他汗如雨下。刚醒来时他对自己的伤势有过初步判断,如今看来的确是有内脏出血,甚至不排除有更严重的伤情。
裴初缓慢直起身子,恢复最开始审视的目光,垂着眼皮盯着他。
“如你所见,猫眼同志,”他故意使用这个讽刺的敬称,“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亲军派那些破坏民主宪政的罪人大部分已经认罪伏法,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组织会酌情考虑对你犯下的错误重新定性,毕竟从前大家各自在外讨生活,你也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
男人戴着面罩的下半张脸几乎动都没动,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虚弱的傅声,字字清晰地问道:
“我们先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吧。你的那位功绩显赫的老前辈,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现在何处。”
傅声闭着眼睛咳了咳,俊秀的眉蹙起,半晌颤抖地吐出口气来。
“你们不是胜利了吗,”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去,一手覆住抽痛的心口有气无力地揉着,“有本事就自己把局长他找出来……啊!”
裴初没说话,却猝然伸出手,一把攥住omeg纤细的颈!
傅声身子一挺,痛苦地昂起头,原本捂着心口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裴初掐着他脖子的手。裴初动作真切地用了力,手背上血管暴起,傅声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气血上涌,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颈骨承受不住地咯吱咯吱作响!
裴初没有低头,双目平静,唯独眼角的肌肉因为手下偶尔发力而略微抽动。他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掌心剧烈滑动,对方的颈洁白修长,如花枝中最易弯折的一段,只消指节一动就可以捏碎这人不堪一击的颈骨。
他眼看着傅声的脸颊因缺氧而涨红,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终于恩赐般松开他,把手揣回兜里。傅声顿时佝偻着身子呛咳起来,颈侧青筋绽起,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已然浮现在瓷白的肌肤上。
他默默注视着傅声痛苦地蜷成一团,胸口起伏着,又因为扯到伤口,呼吸愈发急促。裴初像是独自品尝胜利的味道一般,耐心地看着傅声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战栗着侧过身,唇瓣奄奄一息地张着:
“唔……”
傅声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冷汗淋漓,仿佛骨架都在方才的窒息中散了,脱力地瘫软在床铺里,几次想要扭过头去,可颈部像是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最终只能歪过脸颊伏软在枕间断断续续地喘息。
良久,裴初把面罩摘下来。
“傅君贤的下落。”
他言简意赅地重复。
然而傅声闭着眼,浓密的睫羽湿淋淋的,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去睁开眼看清裴初的面容。
他血色殆尽,从鼻腔里隐忍地吁出一口气。
“……杀了我吧。”
傅声牵了牵嘴角,嘶哑地说。
灯光在裴初脸上打下明暗交错,青年眉骨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
“好,”裴初说,“很好。”
他再不看床上气若游丝的omeg,果断转身,推门而去。
护士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刚才裴初动手的场面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不敢进去阻拦,生怕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的就是自己:
“参谋长,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
裴初把手套摘下,护士忙要接过,可裴初突然停住,食指和拇指捻起手套,回味什么似的在指腹搓了搓,没有看护士,当她不存在一般,若有所思。
护士自然也不敢动,等了几秒,试探唤道:“裴参谋长?”
裴初回神,两指一送,手套掉入护士接好的双手掌心。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记住,必须保住他的命。”裴初大步向电梯走去,“组织马上会派人接管医院,到时候所有接触猫眼的医护人员都要替换成我给你的名单上的人,他们知道怎么做。你们要做的就是善后工作,我不希望哪天听到有人汇报说,猫眼受不住刑死在了病床上。”
护士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地接话:“不敢,请参谋长放心……”
回应护士的只有一声轻飘到快要消散在空气里的冷笑,裴初再没多言,将唯唯诺诺的护士甩到身后,施施然步入准点打开的电梯。
第32章 咫错天涯 猫眼醒了,我带你去见见他。……
联邦的政.变如投湖之石, 以首都为圆心,震荡迅速波及到了全国各地。
电视台对于这场变革却缄口不提,只是在新闻中提到军部的高层遇刺, 以及内阁紧急取消了将新党列为非法组织的提案。
三天后,一批军部和警备部的高层因涉嫌渎职叛.国罪名被全国通缉, 随之在新闻中一同被播报的, 还有新的治安稽查会应运而生的消息。
裴野来到治安稽查会报道时, 没想到会长竟然会亲自出来迎接。
治安稽查会的委员名单他提前看过, 除了他里面最年轻的人也已三十有余, 会长已经是可以做他父亲年纪的大叔,竟也这样热情到近乎于谄媚地跑出来在楼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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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鸽同志, 这段时间我们共事,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我就好!裴参谋长安排你进来历练,是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参谋长的栽培啊……”
百废待兴, 临时成立的稽查会没有专属办公地点,议会把原警备部大楼的一二层拨出来给稽查会使用。
裴野站在楼下抬头望着这栋高楼,听着会长嘴里一口一个裴参谋长地叫着,心里只觉得讽刺。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裴野面无表情道,“请您告诉我我负责做什么。”
会长一愣, 继而搓搓手笑道:“裴参谋长的弟弟确实不同凡响, 好,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
他哈哈尬笑了几声,拍拍裴野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
“稽查会虽然是临时部门,但这段时间最忙最重要的也是咱们。你年纪小, 其他行业不一定了解,所以接下来首都高校的审核工作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少不了要熬熬夜吃点苦。”
“好的会长。”
裴野点点头,脚下忽的一顿,转过头看着中年人:“会长,冒昧问一下,您是负责哪一部分的审查?”
“我吗?”会长面上一僵,“我带人去查查那些医院,嗐,你年纪小不懂,那些老军部的人没少在医院投资入股,这里面水深得很,我其实不愿意做这些的,没办法,大家都不愿意碰……”
一口一个年轻不懂事,可裴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会长是盯上了医疗业这头肥羊,把相比之下吃力不讨好的学校丢给自己这个愣头青罢了。
“会长辛苦了,”裴野扯了扯嘴角,微微垂眸,“其实我想和您打听个事。您知不知道这次行动中我们受伤的同志一般都会送往哪所医院抢救?”
会长怔了怔,脸上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哦,你问这个啊,新区的二院收治的人应该比较多吧,怎么了?”
裴野眸光微动,克制地笑了一下:“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会长。”
如这会长所言,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繁重异常。议会是个政治傀儡,对于稽查会不闻不问,首都的各行各业首当其冲,无一不受到严格的政治审查。
对高校的审查,首先从首都名望最高的H大下手。
时隔多日重返校园,连裴野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身份。
名义上,裴野是高校稽查组的负责人,又是抓住猫眼的大功臣;但他毕竟年龄太小,对学校师生的普通筛查倒还好,一旦查出有重大“破坏宪政”倾向的便要由稽查会提审,主审人自然由更年长的委员担任,这时裴野便负责一些记录和协理工作。
一开始,他的几个同僚敬裴野血鸽的身份和他那个身居高位的亲哥哥,对裴野只是普通的客客气气。
可没过几天,其余人不约而同发现,裴野小小年纪,工作却任劳任怨,几乎到了工作狂的程度。
高校的审查没什么好处可拿,别的稽查委员对此兴致缺缺,干起活来没什么大动力。反倒是有裴野在,一些细枝末节都可以推脱给他,久而久之,他们对裴野也格外放心,言谈间倒也由衷地佩服起这小年轻来。
说是“破坏宪政”这样一顶天大的帽子,真细究起来,一百个人大抵有九十人都逃不过这般拿着放大镜去挑剔。裴野在傅声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年,稽查会里其他的人却不然,多年下来在首都各自的仇家都有不少。
与裴野比起来,其他人干劲虽不足,但对某些特定之人的报复却丝毫不显手软。
稽查组临时设置的审问室,从早到晚几乎从来没有空闲下来过。
“各位长官,各位委员,我真的冤枉啊!”
这样的告饶,裴野在审问室听了不下百遍。而他能做的只有坐在侧边的长桌上,用电脑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每一句对话,并适时地递上主审委员们需要的材料。
“可笑,你也配喊冤枉?”
屋子正前方端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拍桌子,对惴惴不安地坐在对面的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喝道:“你作为H大的政治学副教授发表的那些论文,当真以为我们的同志查不到?”
“我,我那是为了混个职称,学界主流如此,不这样写我没办法……”
男人啐了他一口:“少他.娘的放屁!”
裴野眉间肌肉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句纯粹的情绪宣泄也记录进去,就听到这老委员道:
“我儿子曾经也在H大念书,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猫腻?就因为他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去写抨击组织的文章,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
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道,“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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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第一反应便是把这几个学院名单揽到自己手下。
他知道他的朋友们都干干净净,可他不确定这些人的亲属是否有着“破坏宪政”的嫌疑。他只有赌,赌治安稽查会没人会面面俱到,赌自己可以保得住他们。
尽管他当初最想保护的人,却恰恰因为他而堕入深渊。
稽查工作似乎多得永远都做不完,然而时间越长,裴野能干的好名声便越坐实,某次他遇到会长,中年人拉着他情真意切地关心了他一番,嘱咐他好好工作之余要保重身体:
“工作也要有个度,劳逸结合,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我看你最近脸色怎么有点憔悴?”
裴野嘴上应和心里却冷笑,怕是自己倒下了,这些最苦最不受待见的脏活都要没人做了才对。
会长像是觉得不够亲切,又补充道:
“昨天你哥哥,裴参谋长打电话给我问你怎么样,小裴,我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呢!当然,这和你的努力分不开关系……裴参谋长听了很高兴,让我转告你认真做事,干得好一定有奖励!”
裴野不易察觉地蹙眉。
“干得好有奖励”这种表述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哄骗小孩,不知道是会长转述时表达的问题,还是裴初原话如此。
不过不论哪种情况他都不奇怪。裴初待他一向如同看待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傲慢无礼就是那个人的代名词。
*
当然,即便是最忙碌的这段日子,他也并非没有和裴初见面的机会。
治安稽查会偶尔轮班时,裴野曾经去军部找过裴初一回。新党上台后,参议院的不少小党派都闻风而动,靠拢表忠心者有之,对台唱戏者亦有之,但大都不成气候。
他见到裴初时,后者就正在处理手头一个新提交的弹劾案。
“科学院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学究怎么也要来凑热闹?让胡杨带几个人去趟科学院,就说是主席的意思……”
裴野进门时,他的亲兄长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讲得激烈,他很少看见裴初这么明显的失去耐心的样子,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裴初终于挂断电话:
“就先这样……裴野,你来干什么?”
“贵人多忘事啊,”裴野说,“是你把我叫来的。有什么抓紧说,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呢。”
裴初古怪地看着他:“刚才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你在旁边偷笑什么?”
裴野:“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焦头烂额的样子特别好笑。”
裴初:“……”
“我可不是在笑话你啊,”裴野就差把讥讽二字写在脸上,“以前你在大后方指挥我干这个干那个的时候不是挺气定神闲的么,我还以为这七年你早就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领了。”
裴初把手头的一摞文件扔到桌边:“是啊,哪有我们忍辱负重、一击必胜的大功臣血鸽厉害,一下就替主席把猫眼这个心头之患解决了,我当然没你有本领。”
裴野的笑容消失了:“你什么意——”
“说正事,”裴初坐回椅子上,嘴角短促地上扬一下,似乎也知道裴野此刻被打断了话憋得别提有多难受,“你在猫眼身边七年,他和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关系想必你也清楚。他们平时联系多不多,会当着你的面讨论工作吗?”
裴野的表情慢慢凝重下来,嘴角压抑地抿紧。
“我和傅叔——和傅君贤见面的次数不多。”裴野道,“猫眼在特警局的人际关系好,但他几乎不主动社交,也不爱接触生人。硬要说的话,他好像是故意把自己过得很封闭孤独的,我都不知道他当初怎么会大发慈悲救了我——”
“我没让你做自传,说重点。”裴初冷漠道。
“我——”
裴野后槽牙恨恨地磨了磨,深吸口气,“说重点是吧?好,重点就是我从来没见过傅家这父子俩私下聊过工作,完毕!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