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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三年前(二)
昭泰集团自陆文成死后就格外低调,大概是因为新任接班人陆痕钦一直在海外定居,也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集团始终在不声不响中平稳运转。
可医疗毕竟一直是常青行业,昭泰有足够的雄厚资金负担各种科研和创新,也因姜敏对于审美的追求而保持着兼具实用和美感的休养环境,连年高薪挖掘高层次人士和先进仪器的引进更让它在民众心里有绝佳的口碑,所以陆文成死归死了,昭泰还屹立不倒,只是似乎不再涉足政治纷争,渐渐褪去了外界对“财阀”那般强势显赫的印象。
但如今又变天了。
财经新闻播报昭泰集团证券部门与同盟基金联合发动攻势时,昭泰早已通过海外券商借入了大量李浩成旗下泰雅集团的股票,庞大的空头头寸让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即使知道也阻止不了。
因为夏听婵的死亡录像实在太过惨烈且太具冲击力。在视频被官方封存调取之前早已在网络上疯狂传播,更有不少私人账号和追逐热点的自媒体工作室喊着响亮的口号持续追踪报道,推动舆情不断发酵。
所以当数家权威金融分析机构同步发布利空研究报告,直指泰雅存在“现金流断裂风险”、“集团会长涉嫌严重犯罪”时,这些指控几乎瞬间获得了百分百的信任,尽管李浩成旗下企业多方发布澄清声明,甚至倒打一耙再把陆文成的旧账翻出来,民众也不买账。
【一码归一码,陆文成死了多久了,该你了,两老头去地底下打一架吧。】
【打归打,别打脸,dddy跟老登还是有区别的,陆文成的脸到地底下也是硬通货。】
【这世界帅哥少得连棺材里的都不放过了?还是我们吃太差了TT】
【也没见陆文成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纵火灭口啊,那工业区多少底层打工人,真猪狗不如。】
【昭泰人垃圾,企业还是可以,我姐妹在里面说待遇什么都很好,医院实力也强啊,跟阎王抢人的。】
【都是垃圾,别比屎香。】
【泰雅你别急,你说的那个陆文成案子参与成员也有夏听婵,打你的对家也栽在她手上,不亏。】
【地狱笑话哈哈哈哈哈。】
市场都是看风向的,恐慌性抛售一旦形成就再也止不住,泰雅做了许多努力,可股价还是接连暴跌,几次触发熔断机制。
一条路堵死了那就进行plnb,泰雅在国外也有业务线,很不错的思路,可问题是昭泰难道没有吗?人家现任掌权者都在国外定居了。
陆痕钦根本没打算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只烦阎王爷生死簿上有关李浩成等人的名字喊得还不够响亮。
他不惜代价地通过欧洲合作伙伴断供了一批德国进口的自清洁Low-E玻璃,直接令泰雅正在建设的全球总部摩天大楼变成了烂尾楼,涉及多方合同赔款。
李浩成若是出国跑路那留下的残局无人能够承担,巨大的危机从内部便催生出分裂与对抗,原本就要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回更是人走茶凉。一时间,所谓的“小道消息”与“内部人士”爆料频出,有关“今天我家老板跑去哪里了?”的信息不仅开盘下注准确及时,更持续抖出大量不为人知的秘辛。
另一边,周一的国会特别调查正式启动,钟奕一改往日钟理群的中庸之道,做了那个出头鸟。
他启动了国政监察并提出紧急质询,不仅在会上凭借陆痕钦的手笔,通过昭泰及同盟方事先铺垫的交易与投票,顺利推动通过了针对本案的特检法草案,更协调特别搜查部与警察厅广域搜查队联合出动,甚至申请调动了特种支援力量,声势浩大地进驻了东川市。
想过上级会对此事严肃处理,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几乎是以雷霆之势,当天晚上起,就陆陆续续有议员“提交辞职报告”以及“因病自杀”等消息传出,但所有相关信息均被严密封锁,媒体仅简短报道了夏听婵殉职录像中出现的李在同、姜成浩等人被依法扣押的消息。几天后,李浩成也在山中落网,后续利益链上的相关方接连遭到系统性清算。
钟奕因此获得了大量政治声望,本该是节节高升的好时机,可他打了报告想要调换职位,不是往高处走,而是想进金融犯罪调查组。
他没多解释什么,只说自己能力不足,不适宜继续担任现职,并表示金融犯罪调查组人手紧缺,他愿意前去补位。
上级将他的请调报告暂时压了下来,迟迟未作批复。而一向恪守纪律的钟奕,竟然索性无故缺岗,在家中闭门休息了多日,所有电话短信一律不通。
*
夏听婵的葬礼,在两个半月后才迟迟举行。
她的骨灰早已火化,安放在一方小小的檀木盒里。盒上覆盖着绶带,追授的最高荣誉勋章静静别在缎面之上。
葬礼之所以推迟,仿佛是为了等待李浩成一案最终的尘埃落定,地点也选在了原沙桐区。
说是“原”沙桐区,是因为这片早已苟延残喘的旧工业区在一场大火后彻底停摆。园区被拆得七零八落,部分地块已被收购,残余部分仍在程序之中缓慢流转。
而昭泰,正是其中最大的收购方。
它亲手拍下了那片被烈焰熏得乌黑的废墟,宣称未来将在此建起城西第一座开放式生态公园。
推土机轰鸣作响,厂房倒下得很快。李浩成曾经拥有的建筑公司已被吞噬殆尽,大部分收归国有。有人私下议论说沙桐能如此迅速地动工,少不了国会中某些人的默许
,尤其是钟奕在那之后突然“申请调岗”,更显可疑。
但无论如何,尽管沙桐公园尚未建成,但沙桐大道旁祭奠的鲜花已排得漫长而整齐,如同一条沉默而壮观的河流。
那天来了很多人,称病许久的钟奕终于露面,一身黑色西装,神情清寂,站在人群之中如同落寞的孤松。
而自始至终,陆痕钦都没有出现。
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
他在国内的住所很多,可真的要找出一个夏听婵从没来过的房子却太难,陆痕钦最后选来选去,挑了个她只来过寥寥几次的大平层,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
他也不想飞回海外,因为他想起她的物品都被他像个蠢货一样搬到了海的那边。
真是可怕,仔细想想,夏听婵就像一根扎进血管的附骨之花,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他所有的空间与时间。
而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与她共生共存。
每当这种想法冒出来后,陆痕钦总是会皱着眉,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然后更凶地将她的影子按下去。
都过去了,她以后不会再与他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失眠已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第一次违背医嘱,像吃糖豆一般加倍服用了安眠药。
药物的效果很好,过量的剂量让他时常会醒不过来,甚至手机闹铃也无法叫醒他。
但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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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么样呢?
李浩成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在对付泰雅的那些日夜,他连续通宵也不觉疲倦,他很少想起夏听婵,更从未流过泪。
复仇的执念和过量的事务榨干每一分一秒,像一剂强效止痛药,将“夏听婵”这三个字暂时从时间里彻底排除。
但现在,这件事了结了。
它迎来了结局。
……那他呢?
陆痕钦是从完成复仇的这一刻起,才发现原来他在走向复仇结局的同时也是走向他的终点,该做的事做完了,他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和目标。
这当然是不对的。
人总说活着需要一个目标,大也好,小也好,总归有个盼头,哪怕真是“混吃等死”,也一定有可以自洽和娱乐的事情足够获取多巴胺,好让自己一天接着一天活下去。
可他好像没有了。
他这一生,似乎一直在失去。
陆痕钦是从这时才开始察觉,人在呼吸时,原来是带着钝痛的。
就像吞药时不小心将药片黏在食道,即便早已融化,异样感却长久蔓延在胸腔,咳也咳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死亡最初的冲击带来的尖锐疼痛过去后,他有很长时间处于一种彻底的真空,仿佛落入巨大的、无声的爆炸里,他的世界变成了一幅扁平且失真的背景板,他就住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罐里,外界一切的色彩褪去,声音模糊。
他在这片无措的空茫里,有关夏听婵的一切却来势汹汹地反扑向他。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从未理清,话没有说尽,恩怨没有分明,爱恨纠缠,谁都没能说清。
而她就这么离开了,把这个怎么都解不开的毛线球粗暴地抛给了他。
他还在恨她,他明明说过要恨她一辈子,这日子才过了多久,她就这么潇洒自如地离开了。
那些无处安放的恨意带着灼烧肺腑的力度变得扭曲而畸形,他恨她的决绝,恨她的残忍,恨她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掌控和抛弃。
陆痕钦在药效强制带来的睡眠里反复梦见她。
他梦到她坐在岸边,手指上圈着一根细长的草绕啊绕,一看到他就把那根什么都挡不住的草竖起来比在脸前,假装一叶障目让他看不见她。
他想过去,却被她往脚底下一点。
他低头,看到两人之间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溪,像一面平静的镜子一样。
“你要过来啊?”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痕钦抬起脸望向她。
他清楚地明白这是梦,原来人在梦境里也是能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的。
他说:“我不过去,夏听婵,你见过岸边的鱼吗?看似触手可及,只要往浅水走几步就能捉住。但那其实是黄泉引路鱼,你追一步她退一步,直到淹死在水里。”
他说:“你也是,你弄死我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
于是她扁扁嘴,手里的叶子晃了晃,他就醒了过来。
陆痕钦昨晚又一次吞了一大把安眠药,他想让自己再一次完全睡过去,最好一觉醒来,夏听婵葬礼的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次,他梦到了两人大吵一架的那天。
他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像是失了禁一样落下,他听见他恨意滔天的那句:
“夏听婵,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陆痕钦再一次在梦中知梦,他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困在这场循环里挣脱不得。
那句话像是冰冷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人窒息,他浑身战栗,像只没有尊严的狗一样以第三人的视角挡在两人之间,徒劳地阻止那个“陆痕钦”一遍遍重复那句诅咒。
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他连他的梦都停止不了,只尝到口腔中铁锈般的腥气。
而当他终于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时,才发现葬礼的这一天还没有过去。
仿佛从一个噩梦连接到了下一个。
黄昏的夕阳像是老式电影院里微弱的光,陆痕钦躺在床上,过量服用安眠药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地隐痛着。
房间陷入一种过于压抑的寂静,好像空气都不再流动,他耳边全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无穷无尽。
两鬓都是潮湿的,他偏了下头,发现自己的枕头也是湿的。
良久,他将手臂压在眼睛上,张了张嘴,喉结滚动间却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
手机堆积无数消息与未接来电,他一条条删去提示,只点开十几条外卖信息。
他将周边能点到的所有绿豆糕都买了一份,有的甚至需跑腿代购。
刚才他因为药物睡着了,一个电话都没接到,现在门口像是摆摊一样满满当当。
陆痕钦起身,将那些绿豆糕全部拿进来,放在桌子上。
他这段时间胃口很差,进食的时候甚至尝不出什么味道,白昊英说那是过度伤心的症状,他却嗤之以鼻。
他为一个伤害他的感情骗子伤什么心?
他只是恨她,恨她什么都没说就用一句“人死如灯灭”把一切都散在风里,留下他还耿耿于怀。
陆痕钦将所有的盒子都打开,一块一块地尝试绿豆糕。
入口时,一股强烈的甜腻味冲击鼻腔,他捻着湿润的绿豆糕,只觉得过量的甜带来涩苦的回味。
好难吃。
怎么跟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他咬了一口就放下,换下一家,再放下,换……
那股子反胃的腻感像是油漆一样牢牢地扒在他的胸腔里,陆痕钦尝到第七家时再也忍不住,撑在洗手池边吐得昏天黑地。
生理性眼泪被逼出来,他开着水龙头,双手撑在盥洗台两侧看着哗啦啦的水流,手指却无意按到了什么凸起。
摸索着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一个圆球形的硅胶耳堵。
夏听婵用来戴耳饰的小玩意,她的耳饰大多很小巧简约,用耳堵在耳朵背面一塞,也很容易掉。
而他总爱揉她耳垂,为防止被她埋怨,他买了很多,像是另一种“手腕上的小皮筋”一样散放在各处。
陆痕钦捻着这粒米粒大小的耳堵,半晌,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她几乎没来过这里,怎么这里也有她的东西?
怎么哪里都有她?!
怎么哪里都有她丢下的遗物?!
怎么天大地大,找不到一个没有她的空间?!
他也被她弃如敝履地留下了,像是留在世上另一种遗物一般,又像是承载着她过往的一个墓碑,他睡在她随手掷下一粒绿豆的床上,哪怕叠
了十层八层被子,依旧硌得浑身发疼。
夏听婵,你怎么敢死的……?
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
你把我的人生撕成两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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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欠我的争吵、和解、互相折磨或可能的温暖,都变成了悬空的断崖;你让我变成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体,你让我用体无完肤的伤痕和所有被你赋予的爱和幸福熔铸成爱恨两股相斥的金属,冷却后,那却成了一种畸形、锋利又沉重的怪物。
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随意介入我的人生又潇洒离开,把那些回忆酿成上瘾的毒药一样反复腐蚀我,没有道歉,没有弥补,甚至不愿意继续伤害欺骗我,而是就这么轻飘飘地缺席离场,你让我的后半辈子变成了一场自己与自己进行的,无声且永无胜负的战争。
夏听婵,我们根本没完。
你只是死了,不是跟我分手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永远不会放过你的。
陆痕钦关掉了盥洗台上的水流,反而将浴缸盛满热水,将左手浸在里面。
眼泪流不出来,血还流不出来么。
*
陆痕钦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一次割腕后再醒来时的记忆,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医院天花板上的灯发出冷白色的光,医生说他忘记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事,让他好好休息即可。
但这一次再醒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依旧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依旧是冷白刺眼的灯。
却是陌生的医院场景。
“药物滥用……洗胃……重度自杀倾向……”
“介于医疗档案里的记录……按精神卫生法……无监护人……强制医疗……”
陆痕钦无声地躺了一会儿,抬起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门外的谈话戛然而止。陌生的医生走进来,身后护士推着器械车,上面放着镇定剂。
陆痕钦平静地望着顶灯,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会好好配合治疗,尽早好起来。”
“病愈后我想回国,我有还没做完的事。”
第42章 第42章遗愿
“白昊英跟你通完电话后非常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他只好报了警。”
“那天你自己也报过警是不是?所以他报警后,警方对你很有印象。他们查了你当天的行程,记下了你打车的车牌,联系出租车公司确认了下车地点……赶到别墅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
乔蒂的声音尽量平稳,但说到最后,还是泄出一丝压不住的颤意:“你在我这儿配的药,二十一剂,一次性全都吃了?”
她话音里有种极力克制的责备和怒意,更像后怕。
陆痕钦躺在病床上,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
“抱歉。”他开口,声音淡得像窗隙里漏进来的风,“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住的是单人监控病房,房间极其简洁,近乎空旷,就像他满心欢喜地与夏听婵一起改装之前的那个家。
也许更差。
病房里唯有四面白墙,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床,没有尖锐物,没有皮带,没有任何可能被转化为危险工具的物件,连窗帘都是遥控调节的软质布料。
因为医生判断他的自杀倾向极高,所以这间房就连窗户都只有窄窄一扇,还封了防盗网格,光落进来的时候,都被切割成一道一道的。
但他很安静。
入住这两周以来,陆痕钦没有失控崩溃过,没有嘶喊挣扎,只是长时间地陷入木僵和沉默,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情绪。
规律的镇静药物一点点抚平那些剧烈的波动,平稳了翻涌的情绪,却也像连根拔起了所有感知,将他推入一种近乎麻木的昏沉里,连眼神都淡得像蒙着层雾。
他不反抗,不回应,只是存在。
白昊英和乔蒂商量过,是不是该把陆痕钦转回他自家旗下的医院。离得近,方便照顾探望,也能让他得到更周全的服务。
乔蒂最后决定先来看看他再做决定,此刻望着陆痕钦这副模样,开口问:“你想不想回去住院?”
陆痕钦缓缓转过脸,眼神没什么焦点,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都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攒些力气才能把话说完:“哪里能治好,就在哪里。”
乔蒂仔细端详他。眼前的陆痕钦不再是最开始那个需要她绞尽脑汁、步步为营才能窥见一丝裂痕的病人。他不再精密,不再稳定,甚至不再抵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般,透出一种近乎倦怠的无所谓,仿佛刚从一场冗长到疼痛的梦里醒来,余下的只有空洞的虚无和茫然。
据这里的医生说,他从醒来后就异常配合。
护士几点来打针,他就几点伸出手臂;医生来做精神状态评估,他就有问必答,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院方原本尽量避免在初期提及创伤事件,可陆痕钦自己会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夏听婵”这个名字。
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像是平静刷过一个又一个短视频一样将有关她的一切默默看过去。
有些视频不过是营销号转发了又转发,抄了又抄的,他也不嫌这些视频重复无趣,只要刷到,必定会沉默地将这个视频从头到尾看完。
医生原本还想阻止他,但仪器下的他各项指标都太过稳定,如果说情绪可以隐瞒,人可以伪装,那数据是不是说明了一切?
陆痕钦甚至会盯着每一次扎针时的过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针尖刺入皮肤,看输液管回血的那一小段,然后再回过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有关夏听婵的话题。
他的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好些地方因为按压时间不够而泛着青紫,在那病态苍白的皮肤上,像开败了的花,格外刺目。
那么多种镇定药物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足够将疯子驯服成一具安静、疲惫、不再挣扎的木偶。
“不跟我聊聊小婵吗?”陆痕钦见乔蒂迟迟不语,忽然主动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乔蒂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他淡淡地继续道:“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吧,不是要做创伤聚焦的认知行为治疗么?”
他很清醒,很平静地接受,甚至主动在“治疗”。
乔蒂顿了顿,看见他将手机往前一放,储存播放的视频是夏听婵殉职的完整录像,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一种自虐般的仪式,任由进度条一秒一秒地蚕食他的神经。
乔蒂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眼睫沉沉垂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浓稠得让人心头发闷。
“你想跟我谈谈夏听婵的死亡吗?”乔蒂问。
“可以。”
他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说“可以”,像一个交付出权限的程序。
“人总要学会和一些事情和解。”乔蒂斟酌用词说,“一味沉溺在过去只是刻舟求剑,往前看才是人生。”
“嗯,”陆痕钦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她死去了。”
他在诉说这个事实时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而非困扰了他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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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心结。
可越是这种彻底的平静,越让乔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她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他终于挣脱了心魔因此可以直白坦率地沟通,还是将一切更深地埋进了无人可触及的废墟。
心理问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饶是专业如乔蒂,也说不清这算不算他自己打开了困住心的笼子。
太多感情与执念,本就是个体难以逾越的山海。药物或许能强制平复情绪的浪涌,但更多的时候,药效渐散之后,终究要靠大脑与身体一寸寸挣出来。
“之后回家的话,把有关她的东西收起来吧。”斟酌了许久,乔蒂终究没说“扔掉”二字。
“东西该在哪里就在哪里,”陆痕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死物而已,生病的是我,不是物品。”
“我是担心你治疗后情绪还不稳定,睹物思人,容易反复。”
“那如果连她留下的东西都需要被处理,”他转过头,目光清冷地看向乔蒂,“是不是连我也应该被处理掉?”
“简单,方便,一劳永逸。”
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把薄刃:“我只要不再产生妄想,就算是病愈。难道还要我不再想她、不再难过,才算是你们定义的‘正常人’吗?”
乔蒂心头一紧,连忙抬手示意
他稍安:“那你现在还能看见夏听婵吗?”
这个问题让他骤然沉默下去。陆痕钦垂下眼帘,过了很久很久,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也没有了。”
“这说明药物是起效的。”
“也许只是我太贪心了,”他却说,“我在生病的时候把她的影子透支了,用完了,所以从此以后,连念想都被耗尽了。”
……
陆痕钦在医院里度过了整整九个月的封闭治疗。他的症状变化细微得几乎难以捕捉,并非因为疗效不显著,而是他从被强制送进来的那一天起,就未曾有过旁人预想中的激烈崩溃或挣扎。整个治疗过程,于他而言,仿佛只是一场漫长而平静的休憩。
无论是否用药,都很少见他情绪有大的起伏。填写自杀倾向量化表时,他不再像最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时那样给出完美无缺的答案,也不再刻意呈现“好转”的轨迹,而是呈现出一种真实而曲折的波动,分数时而回落,时而攀升,最终稳定在低风险区间,反而更符合他复杂的病情。
在心理问诊中,他从第一天起就未曾回避“夏听婵”这个名字。尽管提起时眼底总掩不住一层薄薄的悲伤,他却始终愿意与人谈论有关她的任何片段。
她的生、她的死、他们之间琐碎的往事……他从不应激,只是平静地叙述,仿佛在抚摸旧照片上模糊的轮廓。
他就这样淡淡的,像一卷褪了色的旧胶片,无声地播完了九个月。
医院偶尔会组织文娱活动。陆痕钦不算合群,但每次放映电影,他总会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看完。
有一次放的是一部结局be的爱情片,散场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医生走近催促,却见他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不复存在的时间。
医生问:“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陆痕钦侧过脸,面容依旧平静,声音却像秋日湖面,凉而沉,他说:“人要接受自己不被爱。”
停顿片刻,他又低声说下去:“但那也没什么。爱本来就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不爱也是。”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像自嘲,又像释然:“我没有办法。”
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太清醒了,理智得几乎不像一个曾深陷妄想与执念的人。
这似乎正是治疗最终追求的目标:不是遗忘,而是与无法更改的过去达成和解。
最后一次出院评估面谈时,医生看着陆痕钦如今的模样,终于问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陆痕钦说:“我要回国。”
“回国做什么?我们通常不建议患者立即重返容易引发情绪波动的环境……”
“只是去看望一位长辈,”他轻声打断,语气缓和却不容转圜,“她大概,算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
何寻雁住在昭泰旗下的鹤栖疗养院里。
夏听婵牺牲被追封后,她的家人能享受一定的福利,但她跟何寻雁并没有法律上的亲缘关系,所以按照正常规定,何寻雁并不能住进这家为离休干部特设的高级疗养机构。
但不知经了谁的手,何寻雁最终还是住了进来,全免费用,享受着最好的医疗照料。
她年事已高,得了阿兹海默症,记性时好时坏,常常认不出人。从前陆痕钦出国后,一直托阮成礼每月给她寄生活费,且始终是以夏听婵的名义。
老人不懂什么银行账户,阮成礼办事倒是妥帖,总会把钱分成两份:一份规整地存入老人的存折,保障日常;另一份则用鲜艳的红包包好,亲自送到何寻雁手上,哄她说这是“小婵给的零花钱,让您买点开心的”,既让老人能乐呵乐呵,也让疗养院里其他老人知道,何寻雁是有晚辈惦记孝顺着的。
钟奕也会时不时来看看奶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瞒着夏听婵去世的事,只跟她说:“小婵太忙了,领导和同事都喜欢她,实在抽不出空来看您。”
“您看,她心里最记挂的就是您了,每个月都叮嘱我们一定要把钱送到,让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千万别省着。”
何寻雁总是摆着手,眼角堆着慈祥的皱纹,念叨着:“不要不要,给她自己留着!我一把老骨头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要多跟朋友吃饭、逛街,买漂亮衣服穿才是正经。”
可更多时候,何寻雁会把所有人都忘了。医生为了锻炼她的记忆力,会拿着照片反复问她:“这个是谁呀?”
所以陆痕钦时隔这么久再来见何寻雁时,他以为她也会喊不出他的名字。
他提着许多滋补品走进鹤栖,护工说何寻雁在晒太阳。
草坪绿得晃眼,两侧亭台石桌错落,何寻雁就坐在露台的石桌旁,穿一件清爽的棉衫,手里摇着把蒲扇,扇得慢悠悠的。
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偶尔会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仿佛岁月悄然沉淀下的温柔。
陆痕钦缓步走近,在她身前微微俯身,低声唤道:“奶奶。”
何寻雁摇动的扇子蓦地一顿。她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端详他的脸,忽然挺直了背,声音清晰而响亮:“小婵,是小婵的,小婵的……”
她用扇子指着他,面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来,一个劲地喊他“小婵”。
陆痕钦怔然片刻,喉结微动,终究低低应了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每次将他与夏听婵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他还是会觉得欢喜,读书的时候阈值低,在走廊上迎头碰见也觉得幸运,如今指着他喊夏听婵的名字,他依旧会不争气地泛起隐秘的欢喜。
“小婵她还在外地出差,实在走不开,”陆痕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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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中的礼盒轻轻放在石凳边,顺势在她身旁坐下,“特地托我来看您。”
何寻雁听到夏听婵没来,嘴角往下垂了垂,却很快攥紧扇子叮嘱:“让她别不吃饭。”
“好,”陆痕钦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她最听您的话了。我会提醒她的。”
何寻雁立刻又高兴起来,挥着扇子朝草坪上其他散步的老人示意,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炫耀:“我家小婵的对,对象!……喏,来看我啦!”
一群老头老太用方言说了句什么,将目光七七八八地落在陆痕钦身上,都在笑。
何寻雁就拿扇子“呼啦呼啦”地给陆痕钦扇了扇,笃定地说了句:“那是的,也不看看小婵本来就标志。”
旁边跟何寻雁相熟的老太也凑过来,笑着夸她有福气:“你家小婵真会疼人,三天两头有人来,不是哥哥就是男朋友,一个个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来就来,还总带这么多东西……”
这话把何寻雁夸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夸张地扬起扇子,想了想又伸出手,从五到六再到七,一直比划到十,得意地说:“跟小婵感情好着呢!”
如果到今天,确实已经比到十几了。
陆痕钦安静坐在一旁淡淡地笑着。
他陪何寻雁吃过晚饭,老人以为他就要走了,像之前的钟奕和其他人一样,大家活在世上都忙忙碌碌,总是匆匆来看一眼,又说下次再来。
陆痕钦确实温和地说了句“您早点休息”,却转身走向了楼梯。
他没有离开,而是在鹤栖住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何寻雁在餐厅喝粥时,又看见陆痕钦从容地端着餐盘走来,举着勺子的手就这么愣住了,眼里全是懵懂。
“奶奶早上好。”陆痕钦的早餐也清淡得很,他把餐盘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
下,陪着一起吃。
“我会在这里住很久,”他轻声说,目光温和,“小婵不放心您。”
子女长伴身边,是老人最朴素的愿望。陆痕钦住下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疗养院,何寻雁整个上午都神采奕奕,逢人便笑。
可到了下午,她睡醒午觉再睁开眼,看见静坐在窗边处理工作的陆痕钦,眼神却忽然变得陌生而警惕。
她问:“你是哪个?”
陆痕钦敲击键盘的手指蓦地停住,稍顿,他合上电脑屏幕,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起身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五六本厚重的旧相册,是老式的那种。
他坐到她床边,一页一页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夏听婵。
笑的、闹的、认真的、耍赖的……那么多年,他存下了她几乎所有的模样。
“奶奶,我们看看这个,”陆痕钦抽出其中一张,声音放得极缓极柔,仿照着医生平时的语气,“您还记得她是谁吗?”
阿兹海默抽走了时间,老人怔怔望着照片,像是陷入一片浓雾,迟迟没有回应。
陆痕钦也不急,搬来椅子坐在一旁,一句一句地轻声提示,目光始终温煦。
一个名字,反复磨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何寻雁混沌的眼中忽然掠过一星微光,她嘴唇嚅动,不太确定地喃喃:
“……小婵?”
“嗯。”陆痕钦一下子笑了起来,那笑意从眼角漫开,冲淡了他周身惯有的清寂。
他仔细地将摊开的照片理好,重新插回相册,指尖抚过相纸边缘的动作近乎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