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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厉害。

法源寺的沙尼乌泱泱跪了一地。

即便是一心向佛受信徒尊敬的法源寺住持, 也不得不伏身跪在这位身世煊赫的朝中重臣面前。

裴淮瑾淡淡扫了住持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氏是来清修,但仍是我裴家妇, 你便如此苛待?”

那住持神色慌乱,慌忙叩首:

“是我管教不力, 是我管教不力,您那夜派人来叮嘱我,我便安排下去要好好招待这位贵客了, 可……可……”

主持瞧见裴淮瑾眼里的不耐,忙道:

“我这便将法源寺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沈娘子居住, 还有……还有炭火,一定、一定供应最好的炭火……”

裴淮瑾神情淡淡的,根本没用正眼瞧他, 只手指一下一下点在膝头, 平淡的气势摄人。

那住持等了会儿,暗暗觑了眼上首男人淡漠的表情, 忽然恍悟, 回头挥了挥手,忙不迭让人将今日难为沈知懿的那个沙尼拖了出去。

“你们下去吧。”

等到屋外那沙尼没了喊声, 裴淮瑾这才松了口。

住持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首, 带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阒静无声,唯有窗外的落雪不轻不重地打在窗棂上, 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裴淮瑾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沈知懿脸上。

短短一日未见,她的脸色苍白得病态,原本娇嫩莹润的小脸瘦了一圈,下颌尖尖的, 额角的伤疤许是未来得及好好处理,伤口周围泛着微微的红肿。

即便是在梦中,她都可怜兮兮地皱着眉,被子下的身体紧紧蜷缩着。

裴淮瑾唇线绷直,平静的眼神下涌动着暗潮。

等了不知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嗓音略有些沙哑地沉声问:

“还不醒?”

床上之人没动静。

裴淮瑾等了须臾,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装睡是在躲我?”

说完又等了会儿,床上之人眼睫颤了颤,才似是刚醒来一般,悠悠睁开了眼睛。

她只飞快地看了裴淮瑾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春黛呢?”

她问,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让她下去休息了,她很好。”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抿了抿唇,又不说话了,只将头偏向里侧,看着天花板发呆。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眸深处情绪复杂。

良久,他喉咙里的低音响起:

“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是打算现下不看我了,还是永远不肯看我了?”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不经意的语气像是带着丝无奈,不知为何,沈知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全身心仰仗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就是裴淮瑾。

这近十年的时间,她对他的依赖早就已经连同那些漫长岁月,一并长进了她的血肉里,想要割舍连她自己也会跟着刮骨剜肉般的疼。

就像昨夜,她冻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心里一边是对裴淮瑾极致的怨恨,一边又渴望他能在下一刻推开那扇门,带自己离开这地方。

那种分列两端的极端心情,就像冻到失去知觉后被骤然暖热的皮肤,几近崩溃的痒、摧枯拉朽的麻、噬心蚀骨,逼得她几近崩溃。

就在她熬过了昨夜,揣着“恨意”的钝刀,快要将刻着“裴淮瑾”三个字的骨肉从身上生生磨下来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那块儿腐烂变质的血肉,便不上不下钉在了那里,碰一下会疼,可长在那里也会疼。

沈知懿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悬在眼眶的泪忽的流了出来。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地轻叹,男人用自己身上的大氅轻柔地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别哭。”

大手落在她的后背。

男人喉结滚动,嗓音沙哑,说话时胸腔跟着轻微颤了颤:

“如今法源寺没人敢再欺负你了,过几日我便接你回去。”

沈知懿的身子很冷,即便现下屋中燃着过多的炭火,她在被子里时仍是觉得止不住的冷。

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寒意。

不过裴淮瑾的身体很暖和,他用大氅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在滚烫的怀中,过了没一会儿,沈知懿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开始有了温度。

从被他拥着的身躯,到触着他腰的手指尖,暖意如同生长的藤蔓般缓缓蔓延,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和皂角干净的味道,几乎将那钉在血肉里的疼痛麻痹。

房间里很静。

静到沈知懿能听见裴淮瑾低低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抽噎才渐渐止住,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开了口:

“裴淮瑾,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信不信我?”

沈知懿的声音很小,又是缩在他怀中说的。

但裴淮瑾还是听清了。

他落在她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身形微动,压着眼帘低头看了她一眼。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沾着晶莹的睫毛,很卷很翘,长长的。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挂着泪珠的眼睫毛不住轻颤。

裴淮瑾收回目光,胸口的起伏有极为细小的变化。

沈知懿感受到了,微微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攥紧。

过了好半晌,她听见裴淮瑾低哑的嗓音从滚动的喉结里溢出: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好好在此养着。”

男人的声线平稳,说话的语气同从前每次对她说教时很像,严肃的语气,又带着些无可奈何。

仿佛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从未对她满意过一般。

可从前无论秦蓁做什么,他却总是满眼欣赏和赞溢,连带着,他总是对秦茵都比对自己多几分宽容。

沈知懿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眸中的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

时间仿若静止,雪落的声音被无限拉长,离开了他怀中,冷意一丝一丝从手指尖重新漫了上来。

“所以淮瑾哥哥还是从未信过我对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同昨日风雪中她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比那时候更黯淡。

裴淮瑾没说话,神情却不言而喻。

她忽然垂眸轻笑,声音轻飘飘的:

“原来光风霁月的裴少卿,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断案的?昨日在裴府当着长公主的面,你何不教他们处死我算了?”

“你别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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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淮瑾的语气中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的唇线拉直,平静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细微的波澜,企图用冷下去的语气遮掩自己心底情绪的失控:

“沈知懿,你怎么敢将‘死’字挂在嘴边?”

“我有什么不敢?!”

沈知懿笑着红了眼眶,“沈家都死绝了,我还有什么不敢?!”

她逼近他:

“那便以死明志好了!全了你裴家的清正和体面,从此你裴淮瑾身上再无世人诟病的沾着‘沈’字的污点!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沈知懿!!”

裴淮瑾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然后房间里霎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呼吸重着抬眸,却见对面那小姑娘弯着唇角,眼底笑意狡黠,手中拨弄着床侧的穗子,像是方才那句话就仅仅只是一句逗他玩的玩笑话一般。

裴淮瑾气息一哽,长舒一口气,语气落了下来:

“你可知,秦茵的喉咙险些因为那药毁了?”

“所以呢?”沈知懿轻笑。

裴淮瑾压着语气,“倘若她的嗓子毁了你以为你……”

“淮瑾哥哥就那般笃定,她不会冒着毁了喉咙的风险来栽赃陷害于我么?”

沈知懿虽从小被家人惯得天真,但她到底也是高门大家里长出来的姑娘,很多事情不是看不清楚。

她用指甲随意划拉掌心,出声打断他的话:

“淮瑾哥哥怎么就这般肯定?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对么?还是你同他们一样,信的是‘秦’,不是‘沈’?”

裴淮瑾沉默了一下,定定看着沈知懿,轻叹一声:

“此事证据确凿。”

“……”

男人的语气带着些哑,像是声音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轻飘飘又重若千钧般落在沈知懿的耳朵里。

沈知懿张了张嘴,无力地沉默了下来。

她看着裴淮瑾,看着他为别的女子同她据理力争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累。

心底里像是堵了一块儿锋利的冰块儿,砭骨入髓,冷得她浑身不自觉颤抖。

比昨夜还冷。

她怎么傻了,若是自己那钝刀无法割舍长在血肉里的情谊,但裴淮瑾手中,可是握着最最锋利的匕首。

沈知懿扯了扯唇角,无声笑了起来,通红的眼底慢慢盈起一层水雾。

良久,她缓慢点了点头:

“是我欺辱于她,是我嫉妒她!淮瑾哥哥,我那么爱你,可她却可以做你的正妻,是我恨极了她所以要害她!”

沈知懿移开视线望向窗户,影影绰绰的雪花纷纷落下,被风裹挟着不知去向何处。

她不愿再看裴淮瑾的眼睛,不愿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也不再乞求他眼中能有她想要的恻隐和动容。

她语气疲累而淡漠:

“既然如此,你今日不应当救我,我作恶多端,就应在这里受罚,直到……直到……”

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

沈知懿牵了牵唇角,滞涩的语气从喉咙里苍白地溢了出来:

“淮瑾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日,我会真的离开你?”

“离开我?”

“去哪?”

裴淮瑾视线锁着她,下颌紧绷,压抑着的呼吸绵长、燥热,一层层渐深。

“从你那日同我进裴府之日起,你便是裴家妇,我原谅陈家村你醉酒那日说的那句放你离开,但今后,都不要再让我听见。”

沈知懿今日的话,一言一语都在挑刺着裴淮瑾的神经。

他倾身向前压了过来,攥住沈知懿的下巴迫她直视着他。

可她一抬头,裴淮瑾方看清她眼尾的红晕和因为强忍哭意而发白颤抖的唇。

他的动作微顿,手底下不自觉松了力道:

“算了……”

裴淮瑾刚说了一个字,沈知懿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吻住了他。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一黯,手背鼓起狰狞的青筋。

唇上的触感软到不可思议,他身子僵硬,指节紧绷,却没有像上次在永州那般推开她。

沈知懿毫无章法地在他的唇上吮吻、啃食。

裴淮瑾微仰着头,嶙峋的喉结重重一滚,口中满是她的香甜。

男人手臂抬了抬,大手悬停在她的腰际,紧促地呼吸了几下,手臂陡然落了下来掌住了她的腰,紧绷的身体如进攻般前倾。

就在他打破抗拒开始反客为主回应她的一瞬间,沈知懿却猛地躲开了。

她湿漉漉地唇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路往下,报复般在他的喉结上重重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儿。

裴淮瑾胸膛一颤,不自觉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

沈知懿却从他的怀中陡然抽离。

她看着他不自觉动情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讽刺和戏谑。

等他看过来的时候,她垂眸弯了弯唇角,突然低低说了句:

“淮瑾哥哥,沈三妹妹不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极了宣眀十六年的春日,满树杏花招摇,梳着流云髻的黄裙少女从挂满蔷薇花的墙头翻下来,到他窗前笑着递给他的那团流酥糖。

她捻了团流酥糖递到他的唇边,阳光落在她笑意盈盈的眼底,她说:

“状元郎,收了我的流酥糖,明日将你那正门打开可好?我明日不想翻墙了,你瞧,胳膊都磨破皮了。”

那时十六岁的裴淮瑾盯着眼前白嫩指尖上的糖,鬼使神差地裹进了口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红着耳尖用书卷在她额头轻敲了下,故意板着脸道:

“小小年纪,倒是学会了大人的贿赂,明日定叫你大哥送你去学堂。”

然而到了第二日晨起的时候,裴淮瑾还是命苏安将正门留了条半人宽的缝儿。

寺中凄静,雪落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沈知懿轻笑了声,语气如落在窗棂上的雪花,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吻过他的口中说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散在他晦黯的注视下:

“真的,裴淮瑾,我再也不喜欢了。”

裴淮瑾胸膛起伏,紧锁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些许未曾察觉的慌乱,幽深眼底蛰伏着惊涛骇浪的浓重墨色。

良久,他周身紧绷的气息才渐渐消散。

沉默了片刻,男人率先收回了视线,神情闪烁地看向一旁,嗓音沉哑:

“我命苏安煮了粥,还有你爱吃的枣糕,先用膳吧。”

说完后,床上的沈知懿却迟迟没有动作。

裴淮瑾回头看着她,就见小姑娘抿了抿唇,语气平静道:

“淮瑾哥哥请回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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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用膳了。”

裴淮瑾拧着眉:

“你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他去握她的手腕,她却不动。

裴淮瑾没了耐心,语气彻底沉了下去:

“沈知懿,你是觉得这世间任何事情都要凭着你的心意是么?”

沈知懿一愣,不自觉看向他,就听他冷冷道:

“当初你说心悦我,你从十岁起就不顾我的意愿缠着我,闹得满京城尽人皆知,从前说喜欢有多随意,如今说不喜欢就有多随意,我早该知道你的喜欢便如此廉价。”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垂眸时,长睫投下冷淡的阴翳:

“你从小任性惯了,任何事情都随心而为,可当初进裴府前,我曾问过你跟我还是跟谢长钰,是你毫不犹豫握住了我的衣角,我也同你说得清楚裴府将来会娶正妻,你如今又在这里闹什么?!”

裴淮瑾的语气冷厉而激进,沈知懿只是静静看着他。

直到他说完,她冷笑一声:

“你便当我是在闹吧!我的喜欢就是如此随意,如此廉价——”

她直直逼视着他的眼睛,明明眼眶通红,眼底的泪已经快要忍不住溢了出来,仍然不肯认输地逼视着他:

“是你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弃如敝履,你既不喜欢我,那我为何不能收回对你的喜欢,我去喜欢别人总可以……唔!”

沈知懿的话未说完,男人猛地一把掐住她的下颌。

裴淮瑾以唇封缄,将沈知懿剩下的话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一贯清冷重矩的裴大人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端方自持的模样,男人的颈侧青筋突兀,眼尾泅红,攥着她的指节泛白,骨廓锋利的喉结极具进攻性地滑滚着。

滚烫的呼吸粗重。

沈知懿蓦地瞪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他的唇上重重咬了一下,使尽全力一把将他推开。

她红着眼眶瞪他: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是你的秦茵!”

第27章 第 27 章 “是进京,家中小妹在京……

苏安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 自家主子正从房间里出来。

他一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和他唇上那一处咬痕,脚步一个趔趄, 眉心狠狠跳了几下。

世子爷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次是同沈姨娘说了什么……竟能气成这样?

他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 犹豫了半晌,小声唤了句:

“爷……”

裴淮瑾语气冷得像冰:

“回府。”

苏安不敢多说一句,立刻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往出走。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前头之人的脚步又猛地一顿,站了片刻, 那人语气冷冷道:

“去将你手中的食盒送进去。”

苏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说的送进去是送给谁,忙应了声, 转身一提溜小跑着去敲了门。

下山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马车中幽幽一点昏光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

苏安坐在外面, 偶尔回头瞧一眼身后。

平日里主子坐在马车中也会很安静, 但偶尔还是能听到些翻书或是喝茶的声音的,可这次, 车厢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坐在车辕上都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

他挠了挠头,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家主子和沈姨娘了-

裴府中, 夜色深浓,一道身影无声潜入西苑。

一个沙尼扮相的男人遮着面站在床边。

秦茵看了他一眼, 气不打一处来:

“怎的叫你们办个事都办不明白?!你们别忘了,如今法源寺能撑到现在,一大半的香火钱都是我秦家在出!”

那沙尼脸色也不太好,“谁能知道裴少卿会突然前去, 要怪,也要怪秦小姐没能力把人哄在府中吧!”

“你……”

秦茵脸色一变,正想拿起身后的引枕砸过去,忽听门口芍药轻敲了下门,小声道:

“小姐,李大夫来给您看诊。”

秦茵一噎,瞪了那沙尼一眼,将引枕重新放在身后垫着靠好,冷道:

“行了,你下去吧,既然裴淮瑾都出了面,此事便作罢吧!”

秦茵话音刚落,沙尼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窗外,她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李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芍药端了兀凳请他坐下。

“秦小姐今日感觉如何?”

李大夫将一块儿白帕放在她的腕上,“可否将面纱摘下来让老夫看看?”

秦茵将面纱摘下来,眼底薄泪盈盈:

“有劳李大夫了,今日仍是觉得喉咙灼痛难当,也不知这喉咙是不是彻底好不了了。”

“秦小姐请安心,只要世子爷能将那株血竭买来,老夫便有把握定能让你的喉咙恢复如初。”

“可那血竭……听说实在难得……”

秦茵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默默垂泪。

李大夫瞧见这柔弱温婉的姑娘哭都如此隐忍,也忍不住心疼,拍胸脯保证道:

“娘子放心,这血竭一事,老夫定会向世子爷禀明利害,催促世子爷将此事办成的!”

李大夫本就有些耿直的脾气,加之裴府的大夫本也不算是下人,平日里的权限也更为宽松,这次又是为了给秦茵治病,他催一催世子,倒是说得过去。

秦茵听他这般说,面上当即露出动容而感激的神情,作势便要下床来向他行礼。

李大夫慌忙扶住她,两人几经推辞这才作罢。

李大夫根据给秦茵诊脉的结果调整了药方,芍药送着人出门,回来的时候来回看了看,这才悄悄关上门走回来。

“小姐,那沈姨娘当真得的是不治之症?”不知为何芍药有些唏嘘。

她从小跟在秦茵身边,在沈家还未出事前也曾常见到那位沈三小姐。

沈三小姐同自家小姐很不一样,她开朗,明艳,总是一副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却不想命运弄人,那般一个令人记忆深刻之人,本从沈家的灾难中死里逃生,一年后却患上了不治之症。

秦茵听出芍药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了她一眼,冷笑:

“既然你这般同情她,那这病给你如何?”

芍药猛地低头,诚惶诚恐道:

“奴婢不敢。”

秦茵瞥了她一眼,软了语调,对她招了招手:

“行了,过来,别总是不敢不敢的,对了,我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了?”

芍药听话地上前来坐到床边,一边替她按摩一边回道:

“老爷说小姐要寻那女子如今已经寻到了,会赶在除夕前派人带到京城来,另外,夏荷、夏荷被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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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卖了,还有……”

芍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秦茵的脸色,低低道:

“老爷说……大小姐那副春醉海棠图……二小姐务必要从世子手中要过来,那里面恐有大小姐死前留下的线索。”

“吧嗒”一声,秦茵手里把玩的玉滚轮从手里掉了下去,芍药弯身去捡,她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怔怔嗫嚅:

“你说什么?”

不等芍药回话,她忽的攥住芍药的胳膊,拔高了声调:

“秦安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当初他逼死姐……”

秦茵的话说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苏安叩门的声音。

“秦姑娘睡下了么?”

秦茵猛地住了嘴,用眼神示意芍药开门,自己则迅速整理了一番表情重新躺了回去。

“今日如何?”

低锵的脚步声走至床前,裴淮瑾淡声问。

秦茵神色一顿,敏锐地从他的嗓音里察觉出一丝低沉的沙哑。

她回头看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唇上那一点血痕,光线一照,他喉结处微红的牙印也凸显了出来。

秦茵被子下的手猛地扣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作势就要下床给他行礼。

裴淮瑾阻止了她,淡淡的语气带着从外面进来时的冷意:

“不必多礼,方才见李霖从西苑出去,如何说的?”

秦茵柔柔垂眸,眼尾慢慢晕出红痕,眼睫上挂了层水雾,低低道:

“都快好了,多谢淮瑾哥哥挂心。”

“你不必难过,李霖说的那味血竭我会让人买到手,你的喉咙会好的。”

裴淮瑾耐着性子安抚。

他本不是能这般耐心安抚一个人的性子,从小到大的众星捧月让他根本不屑也不需要去抚慰任何一个人。

然而此事出在了裴家,而这件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又同沈知懿有关,他难免要站出来担着。

秦茵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不禁体贴地柔声关切道:

“淮瑾哥哥可是累了?这么晚了才从官署回来么?可曾用饭了?”

秦茵温顺的语气听在裴淮瑾耳中,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方才沈知懿的样子,一抹烦躁涌了上来。

裴淮瑾按了按眼眶,嗓音低哑:

“用过了,你不必操心,我来就是告知你一声,今日蔡家一事已经解决。”

“多谢淮瑾哥哥……”

秦茵在床上对他福了福身,想起什么似的,又道:

“对了,那日陆琛哥得的那副画——”

见裴淮瑾抬头看她,她若无其事道:

“就是姐姐那幅画,淮瑾哥哥可否拿来让我看看,我其实……我其实也想姐姐了……”

秦茵说着,嗓音哽咽,眼瞅着就要落泪。

裴淮瑾眼神平静地睨着她,半晌嗯了声,“改日我让苏安给你送过来,你姐姐的那幅画便放在你这里保存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淮瑾哥哥!”

秦茵唤住他,等了片刻,她轻声开口:

“沈姨娘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如今天寒,法源寺那里的环境想来不好,不若……淮瑾哥哥将她接回来吧。”

她说完后,裴淮瑾一直背对着她,没做出反应,颀长的背影纹丝未动。

许久,他声音压低,极其淡漠地开口:

“行了,睡吧。”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秦茵死死按住掌心,欲言又止了半天,眼睁睁看着他步履平稳地走出门去。

“小姐……世子走了。”

芍药在一旁小声提醒。

秦茵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神情看起来阴恻恻的。

芍药心里猛地一跳,匆忙跪在了地上,“奴婢知……”

“他还是对她动了情。”

秦茵的嗓音黯得不行,语气里又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芍药听在耳中觉得莫名诡异。

秦茵冷厉尖锐的目光盯着她,良久,她听见秦茵笑了一声,缓缓道:

“倘若沈知懿死在淮瑾哥哥动了情后,那我后半辈子拿什么和一个死人争?”

秦茵捏着玉滚轮在下颌缓慢地滚着,语气阴沉:

“淮瑾哥心里放不下一个姐姐就够了,我绝不能让他再放不下那个将死之人。”

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拥有过,只有裴淮瑾是她拼尽全力也要争取的。

她定定盯着晃动的烛火看了半天,回头问芍药:

“再过几日,便是裴鹤枕的祭日?”

芍药眉心一跳,将头越发埋了下去,声如蚊蝇:

“是……可小姐,裴大公子是大燕的英雄,他的祭日……”

“你这么崇拜裴鹤枕,不如你下去陪他好了?!”

芍药猛地将头伏在地上:

“奴婢说错话了,小姐息怒!”-

月影深深,如水般洒落。

屋顶地上的皑皑白雪被照得泛起幽幽的蓝色,寒风萧索,整个世界陷入冰冷和孤寂。

裴淮瑾长身玉立在回廊里,衣袍随风猎猎翻涌,清隽的面容沐浴在毫无温度的冷白月光下。

一旁檐角的宫灯被风一吹,打着旋儿晃晃悠悠,椭圆形的暖黄色光晕一下下落在他挺阔如松柏的肩背上。

男人卸下腰间玉佩,低头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月光落下来,玉佩角落的“鹤枕”二字反射出细微的光芒。

没人知晓,镇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裴大人,随身携带的竟是其兄裴鹤枕的玉佩。

这块儿玉佩是宣眀十三年,裴鹤枕随父出征前给他的。

裴淮瑾想起在永州那日,自己弯弓搭箭的那一刹那,那支弓比不上他给谢长钰找的那支,甚至连楚鸿用的那支都不如。

可于他而言却重若千斤。

弓身的触感与弧度、拉开弓弦的角度、手臂的力量、箭尖的方向,所有的一切犹如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一般。

没有人出生就老成持重,裴淮瑾也是。

曾经的他也同谢长钰他们一般,年幼时斗鸡走狗,上树翻墙,再大些后狩猎蹴鞠、熬鹰驯马。

直到有一次,他骑马同谢长钰他们赛马时,一头黑熊突然窜出来惊了他的马,导致他从马上被甩了下来。

所幸他功夫好并未摔伤,但此事不知怎么就被兄长知道了。

临出征的前一晚,兄长将他叫至书房,给了他这块儿玉佩。

兄长说,这玉佩是白马寺的圆空住持给他的,戴在身上能保平安,兄长将玉佩亲手戴在他的腰间。

那时候裴淮瑾尚且才十三岁,只到兄长下巴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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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虽是武将出身,但除了身材颀长挺阔,并无一丝武将的凶悍,那夜兄长穿了一身雅白色常服,负手而立的模样芝兰玉树,文雅隽逸。

兄长拍了拍他的肩,眉眼温和,告诉他说:

“阿弟,你可知为何父亲总是阻止你舞枪弄剑么?”

裴淮瑾当时年轻气盛,一心想同父兄一样上阵杀敌、驰骋疆场,然而父亲却一见他舞刀弄枪就连连皱眉,表现出不悦。

他不明白,他的骑射明明是兄长亲手教的,为何父兄却不喜他动这些?

后来兄长说:

“国公府如今只有你我两人延续香火,父亲和母亲自是希望你我能平平安安的,可我需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自然要随他上阵杀敌。”

“阿弟,国公府有父亲和我撑着门楣,我们其实更希望,阿弟能在京中好好做个文官,一辈子顺遂平安。”

兄长停了会儿,抬头看着皇宫的方向,良久,他语重心长道:

“更何况,天威难测,我与父亲远在边关,对于京中朝局有如隔雾看花,裴氏一族若想延续百年昌盛,阿弟——”

兄长看着他,“朝中要有裴家之人才行。”

说完这些话后,第二日父兄便出征了。

而裴淮瑾似懂非懂,收敛了几日,最后依旧耐不住谢长钰他们每日的劝说,重操旧业。

直到宣眀十五年的春日,第二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他与沈钰舟、谢长钰三人最后一场骑射的对决,赢者便是整个长安城的“神射手”。

只是不曾想,兄长的死讯先一步传回了长安。

十五岁的裴淮瑾翻出兄长的玉佩看了半宿,天亮的时候,他砸了弓箭,放了快要熬成的鹰,孤身走马远赴边关,接回了兄长的棺椁。

回来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

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于母亲还有着所有孩子都有的敬爱与依赖,他前去安慰,可母亲瞧见他腰间兄长的玉佩,却疯了一般抓着他的肩,骂他。

说就是因为他拿了兄长保平安的玉佩,兄长才会战死沙场。

说本该死的是他,是他占了兄长的阳寿。

母亲发疯般骂他,说怎么死的不是他。

裴淮瑾看清母亲猩红的眼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父母的心,是会偏的。

也是在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最哥哥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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