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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灵血契(四)
母亲不喜欢自己, 奚琴一直知道。
这么几年,为数不多的温情都是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秦氏从来待他冷漠。
可是那日,秦氏在夕阳下说出的这些话, 还是让奚琴觉得惊惧。
他太小了, 还不懂什么是恨, 什么是心凉,只有一种无措的害怕从他的心头蔓延开来, 让他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在山中无日月, 他生来仙骨, 不像凡俗孩子那样需要照顾,每日打坐修行即可。那时他的魔气还隐在骨子里,不常发作, 是故也不必担心疾病, 秦氏偶尔会对他冷言讥讽,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整理奚湄的旧物,或者去他的衣冠冢,从天明守到天黑。
她有时会离山外出, 一去多日, 奚琴虽然觉得孤单,但他不敢奢求母亲的陪伴, 连识字,都是依靠家里会念诀的仙书, 自己摸索着识的。
奚琴七岁生辰,秦氏回来做了一顿饭,她此前有大半年不在山中, 当晚,她放了一晚长寿面在桌上,对奚琴说:“凡人生辰吃的。”
奚琴“嗯”了声,拿起竹箸。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读了一些书,知道了人间圣贤的道理,不该在意幼时与母亲的龃龉,是以他主动与秦氏攀谈:“母亲知道很多凡俗的规矩。”
过生辰要吃长寿面,亲人过世要守孝服丧。
秦氏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我出生在宣都一户官宦人家,是养在闺阁里的小姐,若不是遇上你父亲,此生踏不上这条仙路,凡尘的东西,在我骨子里烙得很深。”
她垂目看着长寿面,说:“吃吧,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秦氏带着奚琴御器千里,还没落下云端,奚琴便看到下方翻滚的黑气,秦氏在途中告诉他,这是一座无名的妖山。
到了妖山脚下,秦氏一言不发地牵着奚琴往里走。
周围鬼啸妖唳,奚琴觉得害怕,可秦氏没有停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前,她轻轻推了推奚琴,柔声说:“寒尽,当年你父亲落了一件遗物,母亲这些年苦于寻找,对你疏于照顾,心里其实十分愧疚,眼下遗物已经找到了,就在眼前的山洞里,你进去,帮母亲取出来,我们母子二人从此重归于好,好不好?”
奚琴不是不怕的,可秦氏难得温柔待他,他实在年少,虽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心中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母亲的陪伴,与秦氏重归于好的诱惑太大了,让他克服了恐惧。
他沉默片刻,问:“父亲的遗物是什么?”
“一株诛邪草。”
山洞内很暗,奚琴拿灵气引火,好不容易得了一点光亮,忽然听到一声尖唳。昏黑中有禽鸟扑袭而来,奚琴悚然看着停在眼前的妖兽,身形类蛇,六目四翅,是一只酸与。
奚琴不明白这里为何有妖,还是传闻中的异兽,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敌手,还没来得及跑,酸与就振翅追上了他。
……
奚琴忘了那日自己是怎么杀掉酸与的,只记得凌芳圣找来时,他仍在洞里仓惶寻找,还问凌芳圣:“这里怎么没有爹留下的诛邪草?”
后来他就睡了,浑身上下疼极了,与妖的争斗逼出了他体内的魔气,好在溢出的魔气不多,一株百年诛邪草就可以安抚,并不必浸骨。
奚琴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山青山,他躺在榻上,听见外间有人争执——
“他这么小,你怎么能把他送去妖山?”
秦氏的语气慢条斯理的:“你们不是说他天生仙骨么?去了妖山,不也全身而退?”
凌芳圣道:“我看你根本是想把他丢弃在那里,任他自生自灭!”
“是又怎么样?”秦氏淡淡道,“碰上酸与这样的大妖,他都可以活着,更说明他不是我的孩子。你看他这一副天人模样,这一身的仙骨,还有骨子里的魔气,哪一点像我?再说了,当年他的父亲,就是为他去酸与的巢穴里取诛邪草,才被酸与重伤,以至命不久矣。说起来,酸与本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我纵是骗了他,也算让他为父报仇,哪里错了?”
她冷笑道:“我只恨那只酸与的头目不在,让他碰上一只年幼的小妖,否则我不必把他捡回来……”
奚琴清醒地听着母亲的话,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今日是他的生辰,母亲多少年没待他这么温柔了,她给他做长寿面,还牵着他的手出门,他还以为可以过一个好的生辰日,从此与母亲重归于好。
凌芳圣不愿再跟秦氏纠缠,等到隔日,他对奚琴说:“寒尽,伯父仔细想了一夜,你今后就跟伯父回景宁住,好不好?”担心奚琴不答应,他又说,“还有你的病,伯父请了仙医,要回景宁才能治。”
奚琴已不再是那个年幼的自己了,纵然只有七岁,他已懂了许多事。
他没想太久,点头说:“好。”
离开山青山时,奚琴看了秦氏一眼,她的眸中依旧是冰冷的恨意,奚琴垂下眼,低声说:“母亲,寒尽会回来探望你的。”
其实初到景宁的日子并不算好,这么小的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寄人篱下,心中总也不安稳。奚奉雪不是自来熟的脾气,一开始十分疏离,奚泊渊听说他有骨疾,最初也不敢靠近。他的病对外宣称是骨疾,其实近一点的人都知道,那是藏在魂骨里的魔气,谁不对他退避三舍?
或许是奚家太大,时而比山青山还冷清,在景宁一住年余,奚琴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好在那时他已经会披上一张和气的皮,偶尔外来的亲眷过来做客,都会夸寒尽小公子伶俐懂事。
九岁那年,奚寒尽已经改名奚琴,山青山传来秦氏的消息。
凌芳圣思量许久,对奚琴说:“你母亲病了,她修为低,眼下已现五衰之像,她不让任何人贴身照顾,指明让你回去,如果你不愿意,伯父可以……”
奚琴道:“我愿意。”
奚琴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太多,心中只有一句话:到底母子一场。
回到山青山,见到秦氏后,他还是吃了一惊。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幅清丽的样子了,她病得厉害,两鬓已生华发,皮肤也起了褶皱,每一日都离不开餐食,她正在如凡人一般老去。
于是奚琴学会了生火做饭,日日都把饭菜送到秦氏榻边。秦氏似乎已不太清醒了,又或者她其实是清醒的,她只是恨他,所以只要见到奚琴,她便要开口谩骂。
那些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在后来一次次浸骨时反复回荡在耳边的话,奚琴都是在那时听的——
“是你害死你父亲的!”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一身都是魔气。”
“你就是来跟我们索命的!”
一开始,奚琴每听一次这样的话,心都像被扎了一下,后来听得多了,心也就凉透了,虽然不至于无动于衷,但面上不再有任何动容,每日放下饭食就走。
到了后来,秦氏也受不了了,她打翻奚琴送来的碗盘,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了,你回来就是为了折磨我!你恨我没有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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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瘦的十指攀住床沿,她咬着牙对奚琴道,“你相信母亲的直觉吗?我怀上你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会是我的孩子,他是别人。”
奚琴道:“诛邪草。”
秦氏:“什么?”
“你说父亲当年是为了给我找一株诛邪草,才被酸与重伤至死的,如果我找到那只守着诛邪草的酸与,为父亲报了仇,你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
秦氏冷笑一声:“那只酸与的修为已接近凶妖,你一个孩子,怎么可能——”
奚琴不等她说完,一个人去了妖山,找到酸与的巢穴。
幼时为了择天命灵器,凌芳圣带他回过一趟景宁,当时他在万千灵器中,选了一把剑。这一回,他也只带了一把剑。虽然奚琴不喜欢任何与天命有关的事物,但是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会用剑,得心应手。
斩杀了酸与后,他与上回一样倒在了血泊里,但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先找到他的是一只魔。
朦胧中,这只魔唤他:“尊主。”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了泯。
泯说自己是循着魔气来的,奚琴的前生是他的尊主,前生过世后,嘱他找到转世后的他。
这一刻,奚琴想到了秦氏。
原来秦氏的那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这一身仙骨、魔气,还有与生俱来的不同,当真有源可溯。
奚琴一下乱了,他冷笑道:“我最恨四个字——生来如此。”
凌芳圣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浑身裹满凶妖血,神智彻底混乱的奚琴,他把他带回奚家,让他拜了白舜音为师,与灵音仙子一起想出了用寒泉冰针浸骨的法子,说要帮他彻底根治骨疾。
十二岁那年,秦氏时日无多,奚琴回到山青山,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这次秦氏见到奚琴,竟然是欣喜的,她强撑着下了榻,像凡间母亲那样,亲手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虽然这日并不是奚琴的生辰。
饭间,秦氏温和地说:“寒尽,你不是说你帮你父亲报仇去了么?怎么我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回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奚琴一听这话,心就软了。
他说:“杀了酸与后,我病了,伯父带我回景宁治病。”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也是,思念母亲的。”
秦氏“哦”了一声,然后笑了,温声道:“这阵子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许多,忽然发现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和后悔,有些话错过今日不说,日后怕是没机会对你说了。”
她看着他:“你是谁呢?”
“我……从来就不认你。”
“所以我走了之后,你不要为我立碑,我不想我死后,墓碑的角落还有你的名字。”
其实奚琴也有心愿的,他千里迢迢回来,盼望着母子一场,到最后起码不要零落收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而今悉数回忆,秦氏一生待奚琴,只有三次温柔。
第一次,她是要跟他互相折磨;第二次,她把他丢弃在妖山;第三次,她是为了和他断绝母子关系,死生再无瓜葛。
可他偏偏每次都信她,每一回都对她剖开心迹,最后却是温柔幻象,一腔真诚换来刺骨冰凉。
奚琴很小的时候便会披上一张和气的皮,自那以后,他更不会以真意示人了。
纵然在不久之后,景宁奚家成了他的家,亲人们虽然会在他骨疾发作时远离他,奚泊渊还是成了他的兄弟,凌芳圣和奚奉雪是他敬重的尊长,可这么多年山青山杯弓蛇影,他如何能轻易卸下虚虚实实的伪装,全心交付信任?
每一回付出的信任都凄凉收场。
所以平生最恨温柔意。
平生最怕温柔意。
第62章 仙凡念(一)
少时的回忆被取出来反复碾磨, 吊着唯一一丝清醒的神智,奚琴几乎不敢分神,他甚至不清楚之后的几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在浸骨数次后, 有人跟他说:“寒尽, 可以睡了, 魔气已经剔干净了。”
于是他就睡了。
等到再醒来,隐约觉得有刺目的光落在眼皮上, 奚琴抬手遮了遮, 就听到奚泊渊的声音:“醒了?药翁您快看看。”
粗糙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左腕上, 奚琴移目过去,只见一个鹤发白须的老者正在为自己把脉。
这是仙盟的药翁,丹术在伴月海首屈一指, 当年白舜音血祭凤鸣琴, 破开青荇山剑阵, 就是他救回来的,为奚琴浸骨,用泉针剔除魔气的法子,最开始也是他提出来的。
奚琴坐起身, 任由药翁为自己看病。
片刻, 药翁收回手,说:“连着犯了两次骨疾, 有遗症是难免的,眼下面上看着是好了, 就是不知道琴公子内里可有什么不适?”
内里?
差一点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变成另一个人,这种算吗?
奚琴道:“没有。”
药翁颔首:“既然这样, 老夫就先告辞了,仙人与凡人一样,得过一场大病,之后都得养上一阵,琴公子近来不要劳累,仔细休养即可。”
说着,他收了药箱,奚泊渊见药翁要走,连忙起身去送,回来以后,他关上门,掩上窗,落了密音结界,负手在床榻前来回踱了数步,才问:“你究竟干什么了?”
奚琴看他这幅毛躁的样子,问:“出事了?”
“楚恪行死了,仙盟那边好像说凶器是剑,你不是不用剑吗?”
奚琴淡淡道:“偶然得了一件宝物,顺手就用了。”
奚泊渊没纠结他说的宝物是什么,反正他们奚家的宝物堆积如山,他接着道:“眼下仙盟查了伴月海所有的剑修,没一个有嫌疑的,哦,包括徽山的姜遇,事发时,她好像在逍遥舍那边。”
奚泊渊说到这里,在床边坐下,“没人怀疑你,这本来是好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山阴那边来人了!”
“谁?”
“活阎王!”
活阎王是指山阴楚家家主,其实他姓楚,名望危,号地煞尊,外人称他活阎王,因为他性情刚烈狂傲,杀伐果决,一手修罗刀能斩世间万物,是当今世上,玄灵境下的第一人,眼下已修到分神大圆满。
奚琴问:“地煞尊出关了?”
奚泊渊道:“是,他就是为了楚恪行的事来的,说要找到杀楚家人的真凶。他一来,伴月天那边差点乱套,好在洄天尊出面镇住场子,也幸亏他来,我本来担心爹和大哥问起来,我该怎么给你打掩护,结果他们俩这几日都在伴月殿,根本没空搭理我。
“活阎王到了,白家那边也跟着来了人,眼下伴月天不知道有多热闹,你这事反倒成了次要的了,反正除了日前查过一回剑修,最近都没什么动静,他们好像又开始商量溯荒碎片的下落,不知道算不算你运气好。”
没什么动静?奚琴微微蹙眉。
当时虚无结界破裂,他仓促间收拢剑意,还是有一道漏去了伴月天,这一道剑意如果被人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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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没动静?再者地煞尊到了,仙盟难道不给山阴一个交代?
其实眼下倒不怕对方大肆查证,就怕按兵不动。
不过,伴月天按兵不动,他只能往更深里藏了。
奚琴一念及此,沉默片刻,问奚泊渊:“近日有谁来探望过我吗?”
“多了去了。”奚泊渊道,“爹和大哥还有花谷这些人就不说了,你师父,我师父,伴月海四堂的另两个堂主,坠锦轩的窈娘,白家三房的小姐,幽月门的掌门,灵抚王家的长老,还有那几个,咱们在驻仙台常能见到的仙子妹妹,叫什么来着……”
奚琴:“就这些?没了?”
“没了啊。”
奚琴唤道:“泯。”
“尊主,我在。”泯自一旁幻化而出。
“还有别人来看我吗?”
泯仔细回想了一遍:“哦,还有坠锦轩的那些美姬,她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您病了,吵着嚷着要上驻仙台探望您,不过窈娘已经把她们撵走了。”
奚琴闻言,淡淡“嗯”一声,往引枕上一靠,不说话了。
奚泊渊道:“哦对了,灵音仙子交代过,等你醒来,让我和她说一声,她可能要过来一趟,你这回又犯骨疾,想好怎么跟她交代了?”
奚琴:“随便。”
“还有爹和大哥,他们可能也要问你的话。”
奚琴:“都行。”
“仙盟来了这么多人,到时候我们可能都得见一见,有爹和大哥在,咱们俩跟从前一样,当个摆设就行。“
奚琴:“你们安排。”
奚泊渊见奚琴没什么精神,以为他累了,说:“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先爹那边说一声,省得他们担心,顺道帮你打听打听外头的风声。”
说着,他收了密音结界,很快走了。
奚琴闭目坐着,一手放在榻边,一手搁在被衾上,俨然一副入了定的模样。
泯杵在一旁没消失,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奚琴道:“有话就说。”
“……哦,那只水猴子找过我。”
奚琴闭眼冷笑:“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了?”
“找了我两三次。”泯说,“也没什么交情,他就是问您的病情,得知您一直在睡,就没来烦过属下了。”
问他的病情?
那无支祁近日除了睡就是睡,若不是姜遇告知,他如何知道他病了?
奚琴睁开眼:“你怎么不早说?”
泯:“……”
不就是一只水猴子么?那只水猴子总与他对着干,他不喜欢他。
泯道:“那猴子没什么礼数,而且属下听他的语气,并不像真心关心您的病情,反倒像有事麻烦,属下想着尊主病着,何须理会这等宵小?若是姜姑娘找您,属下一定及时……”
不等他说完,奚琴已经起了身。
“尊主您要出门?”
奚琴顺手燃了一道符,”嗯,去楚霖那里看一眼。“
“可是姚楚二人藏得隐秘,姜姑娘会辨识暗尘坱,属下不敢轻易追踪他们的位置。”
奚琴转头看泯一眼:“靠你?”
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他朝屋门走去,一步衣衫齐,两步凌空取折扇,到第三步,人已消失在门外-
玉轮集,西北一间民宅的内院。
“……御风符,以气御风。先引灵入体,抛出灵器,乘于灵器之上,再催发符咒,然后,然后……“
楚霖吃力地背着阿织教给自己的咒诀,前面一大段都记住了,到了这最后一句,一下就给忘了。
姚思故在一旁提点道:“然后乘风以行,风符赋于器,器行千里而不怠,记好了么?”
楚霖连忙点头:“记好了!”
阿织随手落下一个结界,把一只狼毫笔抛给楚霖:“试试。”
这只笔是他们从玉轮集的集市上淘回来,姚思故是读书人,一辈子与笔打交道,行走于人间城镇,又不能常佩刀剑,楚霖便选了这个做灵器。
楚霖的资质的确不好,好在有阿织亲自指点,短短几日,他已进步了许多,连境界也稳固了,不过他才引灵,御器时若不佐以御风符,不能行远路,而符咒与灵器的配合,是需要花时间练的。
听了阿织的话,楚霖立刻抛出狼毫,跃于其上。
眼前的结界,其实就是利用幻象把宅院扩大了数倍,楚霖望着广无边际的内院,催动风符,他没掌握好力道,不妨一下直冲九霄,等到反应过来,才慌忙下落。情急之下,他没在笔上站稳,摔落在地,结界也破了。
初初见状,在一旁捧腹大笑:“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怎么这么蠢!那口诀我都会倒着背了,你为何怎么教都学不会?”
楚霖看他一眼,没辩解什么,心中沮丧地想,自己的悟性确实低。
转眼阿织又结了结界,楚霖抛出笔,咬牙再试,这次他跟上回一样,从狼毫笔上摔了下来,然而在落地前,凭空来了一阵风,将他缓缓托回笔上。
楚霖往院门口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霜白衣衫的人正跨过门槛:“琴公子?”
初初一见奚琴就“哼”一声:“阴魂不散!”
奚琴笑了笑:“无支祁不睡了?”
“要你管!”初初别过脸,“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该不会又使了什么手段吧?”
这话虽然是初初问的,奚琴想了想,却是对着阿织说:“那日我离开前,在楚霖身上留了符咒,当时没想太多,怕这两人出了事,仙子又怪我。”
这是实话。
他当时确实没想太多,只觉得既然要善后,就善干净。
阿织看他一眼,没接话,又一次结了结界,对楚霖道:“再试。”
她知道楚霖天赋不好,但这没什么,不好就再练,摔疼就摔疼,勤能补拙。
楚霖抿唇点点头。
奚琴看到御风符就明白了,问姚思故:“你们要走?”
姚思故道:“山阴楚家的家主到了,姜仙长说,眼下是离开伴月海的最好时机,我们听仙长的。”
之后,他们先回清安镇的家中,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从此遁入凡间。
楚霖又练了数次,终于能够成功御器,阿织看了后,点头说:“走吧。”
说着,她用灵气破开一条连接外间集市的通路。
楚霖心里有些发毛,他从未独自御器高空,但凡事总有第一回,若他能凭自己的力量离开伴月海,日后再不怕有仙人把思故哥拐去仙山了。
院中静静的,与以往有些不一样,至少没有人主动搭话,也没有人厚脸皮地跟来。
走到门口,阿织顿住。她回头看奚琴,半晌,淡声道:“一起么?”
奚琴挑起眉。
第63章 仙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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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二)
清安镇离仙盟六七百里路, 御器过去,半日就到。
这是楚霖第一回乘风而行,狼毫上还载着姚思故,他心里战战兢兢, 无数次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可等真正到了高空, 除了途中遇上狂风,被初初变的大鹏鸟捞起来一回, 他居然飞得很平稳。
可能仙人凡人都一样, 在踏上一条路后, 起初总是犹豫再三,后来经历一番坎坷,才发现此生孤途, 不可回头, 原来竟要自己生出双翼才能在风雨中前行, 于是所谓资质便变得不那么重要,勤加苦练,也能出色起来。
到了后来,楚霖竟可以驱使狼毫避开飞鸟, 灵巧地在雨云中穿梭而行。
清安镇上都是凡人, 并不知天上人间一场风波,只当姚思故出了一趟远门。
大概因为姚思故是镇上唯一的读书人, 镇民待他都很和气,见到他, 会尊称一声“姚先生”,看到楚霖,就说:“这不是楚家兄弟吗?好久没来镇上了。”
阿织和奚琴都隐了形, 跟姚思故去了他的住处。这是一个拥有两间青瓦房的小院,屋中有点乱,书籍堆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摆着做到一半的木质飞鸟。姚思故独居惯了,楚霖又不算外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接待仙山来的贵客,一时间结巴起来:“我、我收拾一下……”
阿织本想说不打扰,把他送到,他们就走了,这时,初初指着镇子北面说:“那边有个很高的山坡,我想过去玩。”
山坡上没有树,暮春一片青草,草间生着杂花,正是午过,那边隐约传来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初初还是孩童心性,刚到镇上,就朝山坡望了好几眼。
镇上的几个孩子看上去跟初初差不多大,大概六七岁,他们一看到初初,指着他发间的白毛说:“你们看,他好奇怪,这么小就长了白头发!”
初初一听这话就生气了。
这些小屁孩懂什么,他们无支祁,白毛的毛色越纯,血统越是尊贵。
他这一簇白毛,可是桐柏山无支祁最自豪的象征!
他趁着孩子们没注意,化作一只豺,张着獠牙嘶吼一声,孩子们立刻被吓得四散奔逃,初初哈哈大笑。但是没一会儿,孩子们又回来了,适才的兽吟似乎是幻觉,他们嘲笑初初的白毛,但心中并没有恶意,孩童淳朴天真,很快玩在一起。
奚琴见状,对泯道:“第一回来人间,你也可以四处走一走。”
说起来其实不是第一回,但长寿镇那个鬼地方可不算。
所谓人间,真要算起来,九重天之下,黄泉之上,修士与凡人所在的这个大千世界都叫人间。
但世人修道,修士自称仙人,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布下结界,凡人不可闯入。他们自高一等地把伴月海、景宁等地界称作仙山福地,其他地方唤作人间。
奚琴四下一看,发现阿织没在边上,她独自去了山坡高处,那里一眼能望见下方的田埂。仙人的视野很远,尤其在没有结界的人间,辅以灵视,甚至能望见更远处繁华的城。
风动她的衣衫,幽白的斩灵就在她的身后,奚琴发现,自从有了剑,她不像对待玉尺和云灯一样,不用时便收进须弥戒里,她喜欢负剑而行,仿佛剑是她的一部分。
他也跟着上了山坡,一副闲散样子:“仙子邀我一起来人间,之前还让无支祁打听我的病情,我还以为得到仙子原谅了,原来要见我的不是仙子,仙子并不打算来探望我。”
来清安镇的路上,姚思故告诉奚琴,因为即将离开伴月海,他想和奚琴道个别,所以阿织才让初初去询问奚琴的病情。
阿织依旧目视着远方,却问:“你会用剑?”
楚恪行是被剑杀的,整个伴月海都传开了。
“有一个宝物,能伤楚恪行罢了。”奚琴道,他稍顿了顿,说了句实话,“不过,小时候,奚家人要择天命灵器,我的天命是剑。”
就是这把斩灵。
阿织听了这话,意外地打量了奚琴两眼,片刻后,她说:“你适合用剑。”
奚琴失笑:“都说折扇风雅,配世家公子刚好,仙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知道,直觉。”
奚琴听了这话,收了笑,与阿织一起看向远方。
“仙子也是。”过了会儿,他说,“也是直觉。”
她问了他剑杀楚恪行的事,若换了旁人,便该回敬着打听她在长寿镇,持剑接下溯荒灵袭,是怎么做到的了。但奚琴没有。阿织忽然觉得,虽然他时常胡言乱语,但更多的时候,他好像非常知道分寸。
她说:“楚恪行死后第二日,仙盟查了伴月海所有剑修,我本来就与楚恪行有瓜葛,事发前后,还与楚家人起过冲突,而你恰好第二次骨疾发作,这时候我若跟你有牵扯,岂不徒惹嫌疑?我如何去探望你?”
奚琴听了这话,稍稍一怔,看向阿织:“所以,仙子这是原谅我了?”
他又笑了:“不原谅也不打紧,仙子心头对我存着一点气,这不是坏事,说明仙子待我,多少与旁人不同。”
山坡另一头,一群孩子玩得太开心,其中一个小姑娘足下一滑,居然滚下山坡,初初正要化兽去救,泯已卷成一团看不见的魔气,在坡上接住小姑娘,随后化形而出,扶他站稳。风吹落泯的兜帽,阿织第一回看清他的样子,是一个轮廓分明而清朗的年轻人,有点秀气。小姑娘虚惊一场,后怕着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泯听了这话,脸居然有点红,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阿织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铜锁,递给奚琴:“这个给你。”
铜锁呈鱼形,鱼鳞上有法术铭文,鱼尾还掀起了几滴浮浪。
这种锁,一看就是玉轮集的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很精巧,但称不上是宝物。
奚琴挑了挑眉,接过锁,笑盈盈道:“我眼下忽然觉得染上骨疾竟不是坏事,至少每复发一回,仙子便要赠我一份厚礼。”
阿织道:“不是赠礼。”
“它叫锁誓鱼,是用来锁住承诺的。”她直言不讳,“你上回欺瞒我,我的确还有一些介意,虽然约法三章时,我们还没有一起去风过岭,彼此间没有足够的信任,但这不是你背弃承诺的理由,在我这里,这不是小事。所以,你得对着这只铜锁,重新约法三章,铜匙在我这里,你若再有违逆,铜匙会断,这锁便永远解不开了。”
奚琴捕捉到阿织的话中之意,笑问:“仙子的意思是,接下来,还愿意与我一起去找溯荒?”
“你不找了?”
他说过,她眼下的封印与他有些渊源,这封印是她祭阵死后才有的,应该与二十年前的溯荒引发的妖乱脱不开干系,所以,他应该有不得不找溯荒的理由。
“当然不是,能和仙子一起,求之不得。”奚琴说,他掂了掂手中轻若无物的铜锁,“只是,仙子知道么,这铜锁灵力太低,未必能锁住我的誓言。”
“立誓不分灵力高低,只分心诚与否。”
奚琴听了这话,没再说其他,铜锁从他修长的指尖浮起来,锁扣开了,像是在等待誓言落进鱼肚浮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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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琴道:“我奚氏寒尽立誓,今后同行,与仙子相扶相持,不跟踪仙子,与仙子有关的事,不随意打听,不随意探究仙子的过往,遇到危险,不会怀疑仙子,信任为上……”
是他们当初的约法三章,一字不差。
锁扣重新合上,浮浪与鱼尾收了誓言,灵气浮于鱼鳞,发出餍足的光华。
奚琴却没把铜锁还给阿织,他把玩了一阵,忽然又问:“这只锁可以锁几个誓言?”
“卖货人说是三个。”
奚琴笑道:“那只立一个多浪费,要不我再立一个?”
不等阿织回答,他说:“像仙子这样,把别人的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我想告诉仙子——”
“咔嚓”一声,锁扣又在他的指尖张开了,鱼身在浮浪中雀跃,“从今以后,绝不让仙子在我这里吃亏。”
誓言再度落进铜锁的一瞬间,鱼鳞绽放出比适才更夺目的光华,人间也正值黄昏,行云交织出斑斓色彩,阿织从奚琴手里接过铜锁的一瞬间,看了他一眼,他浸在这片辉华里,没有笑,眼尾缀着光,显得有点安静,就好像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姚思故和楚霖已经把行囊收好了,他们是招惹过仙人的,所以打算傍晚就离开清安镇,不再跟镇上的人道别了,怕给他们招来麻烦。
姚思故带阿织和奚琴来到清安镇的后山,山中的林间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墓地,是姚小山和他的结发妻张氏。
姚思故道:“我小时候很混账,爹娘在世时,时常觉得我烦,我爹还说,等有一天他过世了,一定要把他埋去一个看不到我的地方,眼不见为净。后来我就把他的坟迁来清安镇的后山,跟镇子隔着一山的距离,不远不近,方便我探望,省得他看到我烦,看不见我又想我。”
姚思故嘴上说自己混账,但在阿织面前,他总会不自觉地收敛,非常规矩,只有凌乱的故居和地上“不务正业”的木质飞鸟出卖了他的本性。
墓地里,姚小山和张氏合葬在一起,姚思故说他们一直恩爱,原来也是过了幸福的一世。
天色已经不早了,姚思故在故居留书一封,阿织与奚琴把他们送到了镇外驿站。
楚霖不做仙人了,今后要遂自己心意,跟着姚思故当个凡人,左右他那点灵力,也只够自保与保护至亲。
到了驿站,姚思故说:“对了,二位仙长,这个送给你们。”
他从行囊中取出两个物件。
是两只草编的蜻蜓,长着两只黑豆大的眼。
阿织接过草蜻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草蜻蜓。
那是她在青荇山试剑的当日,姚小山送给她的。
彼时他说:“草编的蜻蜓,你瞧好了,触须上有两个结,眼睛用的是黑豆,仅此一家,只要有这样的蜻蜓,一定是我编的。”
“几十年后,即便你认得我,我认得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家人呢?有了这个信物,我们永远是故人。”
姚思故说:“我爹临终前说,曾经有人告诉他,只要在清安镇上等着,有朝一日一定能等来故人。他等了一辈子没等到,后来就换成我等,眼下我怕是不能等了。
“好在这一次也不算全无所获,小辈与二位仙长一见如故,这只草蜻蜓,是家父与仙人的信物,还望二位仙长,今后若是遇见认识青荇山姚小山的人,替家父与思故代为传达思念。”
说完,他拜过阿织与奚琴,与楚霖一起踏上镇郊小路。
没走几步,他忽然又折回身来,在阿织面前揖了一个礼,“哦对了,相识一场,还未请教仙长之名。”
阿织听了这话,一时间却没回答。
她忆起了姚小山离开青荇山那日,也是像姚思故这样轻装简行,当时师父不在,她和叶夙相送。
彼时他们对仙凡殊途知之甚浅,所以没什么离别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