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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数日未有好眠的林玥坐靠在车壁上,马车颠颠簸簸,将她摇晃得终于支撑不住,歪着脑袋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而一声异响,立时将她惊得双眸圆睁,精神抖擞。

林玥紧紧地握住双手,万分恐惧地看着不远处正垂眸翻阅竹简的季濉,他懒懒地展开一卷新的竹简,掀起眼皮看向她,讥讽道:“她怎么尽爱护着些蠢货?”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勾起的唇线骤然抿紧,指端死死抓着书简,指骨发白。

见他如此模样,林玥愈发害怕,红着眼怔怔地瞧着季濉。

良久,季濉的面色才渐渐平复下来,指尖轻拂了拂书简,语气淡漠:“添香。”

林玥很快跪坐在案几前,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旁的香盒,用香匙取一勺香粉,将它倒入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她抬眸觑看季濉的神色,见他不喜不怒,心下才放松了许多,便继续蜷缩回一旁,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季濉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将其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身勾勒无余。

他神色冷峻地看着手中的书简,若非他面色如纸,薄唇寡白,全然看不出身上带着重伤的模样。

林玥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怪物,她曾在季濉昏迷期间替他背上得伤上过药,那一片片令人无法直视乃至作呕的烫伤,无不让她惊恐抗拒,但此刻,那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安然坐着。

林玥只觉脊背上阵阵发凉,那些伤好似转移到她的身上一般,令她毛骨悚然浑

身无法适从。

*

日暮渐渐西沉,林玥坐在马车车窗前,心内已开始阵阵颤栗,她下意识地摩挲自己满是淤青的手腕。

果然,甫一入夜,季濉的心疾便发作了。

她被安排到季濉身边已有十数日,她不记得他这心疾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每每犯了疾,他便会狠狠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侧对着他。

哗啦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季濉怒红着双眼将案几上的竹简一扫而空,心脏在一瞬之间仿佛被千万根银丝紧紧勒住,似乎下一刻,便要将割裂成千万碎片。

他重重捏在林玥受伤的手腕上,她实在承受不住,便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住口!”

季濉怒睁着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侧脸,直至它渐渐变了模样,那张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散去,转而覆上一层薄薄寒霜,她平静而淡漠地睨着他。

林臻。

林臻!

林臻……

猩红的桃花眸先是被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万丈波涛,将愤怒推至极点,而后浪潮退去,只剩粼粼水波。

目光中的愤怒也化作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渴求。

体内的力气尽数被抽走,季濉沉沉地倒在案几上。

林玥终于敢哭出声来,许久之后,她看向车窗外寂静的丛林,骑兵们都靠在路边睡下了,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

唯一翻腾喧闹的,便是一个突然从她脑海中迸发出的惊人念头。

*

在渡口停靠了几日后,客船终于再次启航了。

这日,河上浓雾散去,天色清明。

林臻站在扶栏前,双眸怔怔地望着层层涟漪的水面。

齐瑜时的话让林臻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在大理寺值房内看到的,并不只是几行用笔墨书成的字。

古来征战地,白骨无人收……

船上原本几个围绕着林臻的姑娘,见她神色恹恹对人不睬不理,很快便识趣地离开了,唯有不远处穿着豆绿袄子的小姑娘,仍站在凭栏前,借着看风景的明目,时不时将一双剪水秋眸暗暗瞟向林臻。

她已这般默默关注林臻多日。

见林臻清冷冷的凤眸毫无预兆地撞过来,小姑娘忙羞涩慌张地将视线移开了,半晌后,当她又悄悄将头转回去,发觉林臻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面前。

“我……”

因心虚与心底悄然氤氲开的春意,小姑娘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一张平日灵巧的嘴也结巴起来,只眨巴着圆圆的杏眼望着林臻。

林臻微微吸了一口气,握起小姑娘的手,贴近耳畔,将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耳垂,平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色由一开始的羞怯失措,渐渐转为惊愕,最后深深咬住了唇,抽手小跑着离开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林臻迟迟未收回视线,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在屋檐下披着雪色斗篷临风而立的少女。

依靠在房门前的辛夷瞧见这一幕,不由得蹙起眉头:“过几日你便要下船了,何必多此一举?”

对于林臻自作主张将公子带去疫坊一时,她虽心有不满,但林臻到底曾救过公子的命,且他们二人也安然回来了,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将那茬揭过了。

林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将视线落向远处。

辛夷并不理解林臻为何要特意向那小姑娘袒露身份,她更不知晓,少女情窦初开,至真至纯,怎可被误?

林臻纷杂的思绪忽而被脚边绵软的触感打断,她低头看下去,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正缩在她鞋尖前,不知在轻嗅些什么。

她轻蹙的眉头微展,俯身将它提起,见它四个毛绒绒的爪子不安地在空中乱挥,又将它放在手心里。

原来是只兔子,还是只很小的兔子。

林臻五指白皙修长,加上那兔子的体型实在是小,堪堪占满她整个手掌。

那兔子被林臻捧在手心,却并未惊慌,甚至用它软软的鼻尖在她掌心轻蹭,仿佛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她心间,柔软轻盈。

“哟,可算找到这小畜生了!”

忽有一个妇人喘着气跑到林臻跟前,她看着面前的翩翩公子,不好意思地措辞道:“惊扰了客官,这是养在伙房里的小畜生,今儿还没宰它呢,倒把它吓得跑出了笼子,真是得罪得罪。”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湿哒哒的手在背后擦了两把,方伸手向林臻讨要兔子。

小兔子一双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它胖胖的肚皮正贴着林臻掌心,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它有节奏的心跳。

“多谢客官,多谢多谢。”

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着林臻递出来的双手,她愣了愣,忙笑嘻嘻地去接。

看到这一幕,若说方才还是不解,现下辛夷便是恼怒惊愕的。

当真是一个无情冷漠的女人!

在林臻将要把兔子交还给那妇人的一瞬,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齐瑜时推着轮椅走过来,颔首向妇人道:“敢问这只兔子值多少银钱,我们向你买了它。”

话音甫落,林臻立时将伸出的手退了回来,她抬眸望向齐瑜时,后者也正看着她,淡淡地朝她笑了笑。

她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垂眸看着手里的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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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齐瑜时的允许,辛夷满心欢喜的从袖口掏出银钱,拄拐上前,利落地将银钱交给妇人,而后便从林臻手中揪过兔子,“小兔子,可是姑奶奶我救了你啊!”

看着辛夷将兔子拿走进了房间,林臻却不恼,甚至久违地在唇角露出浅浅的笑。

这原本已足够。

片刻后,林臻缓缓向齐瑜时走去,她看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樯帆,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冷么?”

*

四下荒草丛生,一片寂静。

林玥双手提着裙摆,一面向前狂奔着,一面不时回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马车。

她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想逃离那里。

裙摆被枯枝刮得破碎不堪,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猛然间,她脚下踩到了软软的东西,直将她绊倒在地。

面扑在地上,枯草划过脸颊,她吃痛转向一旁。

忽然,面前一张放大的人脸,将她吓得尖叫起来,下一刻,嘴便被人狠狠捂住。

“想活命就闭嘴。”

林玥望着那张死人的脸,惊恐地瞪大了双眸。

巨大的山石后,林玥跌坐在地上,对着两个穿着残败甲衣的士兵泣道:“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们已至宜州境内,半年来此处战乱不断,都传言说大周朝的士兵要败了,是以,为苟活性命,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临阵脱逃了。

这二人乃旧识,他们杀了结伴出逃的第三人,夺了他的银子,正要离开时,却不期遇到了个小娘子。

征战半余年,他们成日间见到的只有刀枪与铁马,那温香软玉是什么滋味,他们早已忘了。

不料今日意外得了财,还遇着个天仙似的美人,登时便淫心四起,抚掌而笑。

“放了你,我们当然会放了你,只要你肯陪我们兄弟二人快活一番,我们自然会放你走。这样美的人儿,我们怎舍得伤你?”

双手骤然被人按住,男人靠近的一瞬,久远的记忆突然再次涌入她脑海中。

大红喜房里,她被人下了药,与她一同躺在榻上的,还有另一个眼覆白色纱带的男人……

“不要……不要!”

那次的不愿与恼怒,更多的是对未知情事的畏惧,以及对患有眼疾男人的嫌恶。

她不想就这么被人算计着嫁了人,更不愿嫁一个瞎子作郎君。

但这回,林玥感觉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惶恐与绝望,她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一个女人再用力,到底不可与两个成年男人相匹敌,在她无助地崩溃大喊时,一阵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季濉骑着高大骏马,直朝她驶来。

长剑一闪,她只觉双手的束缚骤然一松,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重重倒在一旁,另一个人见势早已吓得拔腿便跑,却也只跑了两步,便被长剑一掷,直直栽倒在地。

“这便是你擅自逃走的下场,下次,还敢么?”

看着男人俯身朝她伸出的手,不知为何,林玥第一次觉得他唇角的讥讽笑意不那么刺目。

寒风猎猎,林玥紧挨着季濉坐在马背上,裙摆随风飘扬。

或许是为了遮住衣襟处

的狼狈,她将身子缓缓贴近他背上。

第32章

马车里,林玥拿着药膏,用棉布一下一下给季濉背上的伤处上药。

那是因救她而皲裂流血的伤口。

林玥仔仔细细看着那些伤,动作轻柔又谨慎,似乎忘了日前她是如何厌恶恐惧这些伤口的。

“……疼吗?”

当心里的恐惧悄然褪去,林玥胆子不知不觉大了起来,竟敢主动与他问话。

季濉趴在案上,双眼紧阖,并没有丝毫要回应她的意思。

马车陡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林玥手下力道失控,恐伤到季濉,她惊呼一声,手里的瓷瓶掉落下去。

季濉猛地睁开眼,在瓷瓶滚落去远处之前,伸手将它拾起。

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戾气与不耐,冷冷地瞥向角落的女子。

林玥深低着头,侧脸面对着他,双眉紧锁,眼里盛着无措和惶恐。

“给本将军抬起头来。”

这张脸上,从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他不许她用这张脸作出如此模样!

季濉压下心中的怒火,将瓷瓶递回林玥手中。

林玥原以为自己如此行径定会惹恼他,想起他上回掐着她脖子时窒息的感觉,仍心有余悸,今夜堪堪平复下的恐惧,霎时间又将她裹挟。

但季濉的回应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她怔忡片刻,忙握紧瓷瓶,咬住下唇,继续方才的动作。

*

翌日中午,队伍照例暂歇。

凉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枯叶,瑟瑟作响。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布袋里的干饼,就着水囊里的水大口吃起来。

林玥坐在马车旁的土坡上,她一手尽力揽着襟前破碎了的衣衫,另一手拿着干硬的饼子啃着。

她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根本连咬都甚是艰难,更莫说要下咽。

“将军。”石竹将一碗白粥递给季濉。

时至如今,他仍旧甚是担忧季濉身上的伤,在主子昏睡的几日里,郎中曾替主子诊过脉,说他内里脉象紊乱,已伤及根本。

近日里,主子虽已不抗拒林玥给他上药,却也仅限于那些皮外伤而已。

每日夜里马车里的动静他不是听不到,他知那定是主子心疾又犯了。

但见主子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他却又无法开口说什么,只得依从命令。

从主子踏入火海的一刻,到如今模样,他便是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主子何故至此,他再清楚不过了。

让林臻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曾是他盼望已久的事,他甚至动过实践的念头。

如今渴求成真,但眼下如此情景,又是他想要的么?

见主子沉默着抬手接过了,石竹便暗暗退去一旁,不敢再说什么。

林玥衣衫散乱破碎,众人只道是大将军血气方刚龙精虎猛,即便有伤在身也难挡美人在前,饶知晓那是大将军的侧室夫人,虽不敢动心思,却难免控制不住地暗瞟几眼。

他们自以为自己觑看的不露痕迹,却不想早已落进季濉眼里,墨眸在那张艳绝的侧脸上凝睇半晌,大手一挥,林玥突然间被不知名的东西罩住了脑袋,她费力将那东西揭下,发觉竟是季濉的氅衣。

“给她喝吧。”

季濉冷冷丢下一句,便起身回了车厢。

“……是,将军。”

石竹自然不敢忤逆季濉的意思,他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少女,缓缓走上前,蹲身下来道:“这是将军给夫人的,天气凉了,喝这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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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她失去亲人而对其怀有怜悯,亦或是知晓她这张脸对主子的用处,石竹一改从前对待林臻怨怼的态度,反而温和地嘱咐着眼前的姑娘。

林玥怀里拢着男人宽大的氅衣,又接过石竹递来的白粥,咬唇轻声道:“多谢……”

林玥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粥,肩上披上了季濉宽大的氅衣,恰好能将她狼狈的衣衫严严实实遮住。

一口口温热的粥流淌入腹,她的视线也不受控制地落在紧阖帐幔的马车上。

在这个宛如罗刹的男人身上,她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种名为安心的错觉。

*

入夜,季濉的心疾又发作了。

林玥还如同往常一样任他狠攥着手腕,但这回,在季濉支撑不住快要昏倒时,她快速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

也因如此,她终于听清了他一直在嘴边低唤的名字。

“林臻……”

林臻……

阿姐……?

林玥的神色从震惊,到迷惘,最后终于恍然。

红叶告诉她阿姐出事的那一日,便是季濉受伤的那天,他要掐死她,只因她说了一句阿姐不在了。

案几上香烟袅袅,先前她因内心过度得惶恐畏惧而导致神经紧绷,除了害怕,她几乎无法注意和思考任何事情,现下她才发觉,这香炉里燃着的分明是沉香。

是阿姐从前在府上惯用的香……

林玥静静看着趴在案上的男人,他双眸紧闭,浓黑的长睫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在眼底投下一抹阴影,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

若忽视他迫人的戾气,这个男人无疑是美艳的,甚至不似人间。

这个过分妖冶的鬼魅,他竟如同其他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

他爱着阿姐……

*

船上客房。

辛夷的拐杖倚在桌旁,她正坐在桌前,手中托着毛绒绒的小玩意儿,兴致缺缺地逗弄着,见那小兔子从掌中跳走,蹦跳去林臻手边,她也不恼,只抬眸悄悄看着林臻。

船上的小厮方才来知会过了,此船晌午时分便能到达岭安城。

林臻要走了。

她该高兴的,这个女人终于不用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觉笑不出来。

林臻对她总是冰冷着一张脸,却将她身上的伤口一处处包扎得极好。她从未看见林臻主动亲近那只兔子,但她却总能在自己忘记给它喂食的时候,看见笼子里多出来的菜叶。

她怨怪林臻照料公子不善,可近日她却总能在公子脸上看见难得的不加任何刻意修饰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已有多年未见了。

辛夷忽而觉得鼻尖竟有点酸,她眨了眨眼,“好像起风了,我、我得去添件衣裳。”

说罢,她便很快起身出去了。

坐在榻上的齐瑜时看着辛夷离开的身影,低低笑了一声:“既不舍得你,便该趁着这时间多与你说说话,竟躲着哭去了。”

今日天儿确实明显得冷了起来,不过房内四下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又何来起风一说,林臻焉能不知她只是托辞罢了。

她轻咳一声,起身向桌上倒了一碗茶,端给齐瑜时。

他接过茶,只略抿了一口,便剧烈咳起来,林臻忙将茶碗放在一旁,替他抚背。

好一阵,齐瑜时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许是变天的缘故。”

林臻将茶碗放回桌上,再回身,见齐瑜时手里多出一个包裹,平稳好气息,他轻声开口:“你到底是一个女子,孤身行走定会有诸多不便,这里面是几件男子衣裳。”

似乎是怕林臻误会,顿了顿,他解释道:“是按你的身量买的,不过,也未必很合身,”他笑了笑,“还有几张银票,不太多,却也够你置办一座宅子,过简单的生活。”

“这只是我的想法罢了,下了船,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

林臻甚少被人如此对待,当包裹被人递进手里时,她都是怔忡犹疑的。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从林臻冰凉的手背上的划过,她微一蹙眉,将包裹放在榻沿,动作自然地三指轻贴在齐瑜时额上。

她才察觉到指尖一点温热的触感,齐瑜时便将她的手腕缓缓按下来,“只是咳几声罢了,晨起船上的小厮已送来汤药用过了。”

听他如此说,林臻只得点了点头,就此作罢。

辛夷回了另一间屋子,房内只剩他二人。

林臻不惯于受人好意,自然也不知要如何才足够表达内心的谢意,而齐瑜时恰好适时地望着窗上映下的日光,开口打破沉寂:“天虽冷下来了,但日头却正好。”

“扶你去外面坐坐?”

“好啊。”

*

残阳一寸寸坠入深谷,余晖自纸窗斜斜地投射在屋里的木板上。

齐瑜时坐在紧阖着的门前,两侧皆有光影,独他一人身处黑暗中。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木门上,脸上没了柔和儒雅的笑意,覆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晦暗神色。

他已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被紧握在轮椅扶手上削瘦发白的指骨出卖了。

他很紧张。

紧张到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紧盯着门处的双眸微颤。

有人从外将门推开,他紧绷的神色随之转为惊讶。

“……林臻?”

林臻手里拿着包袱,去而复返,她甫一推开门,便将手覆在齐瑜时额上,口中低喃:“果然烫得很。”

她没有回答齐瑜时的话,而是又问道:“你能确定,那疫症染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么?”

齐瑜时微一蹙眉,还未待应答,轮椅便被林臻推回榻旁。

她给他倒了热茶,掖好被子,又将他袖口领口检查了一番,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她将手再次覆上齐瑜时额头,声音淡淡:“为保万全,从今日起,还是由我一人来看顾你罢。”

船已启航,齐瑜时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去岭安城了?”

林臻从热水中拧出一块帕子,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既已离了京城,祁州、岭安,便无甚区别。”

林臻将帕子放在齐瑜时额上,便又转身去倒水了。

齐瑜时看着房内女子忙碌的身影,眉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呼吸顺畅,眼角带笑。

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松快。

但转瞬,他嘴角又隐隐露出自苦的笑。

你难道不是拿准了她会回来……

既决意让她离开,又何故在她走时作尽姿态?

若真想隐瞒自己身体有恙的事实,他可以有百种千种法子。

他却选择了其中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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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劣的一种……

不知何时,林臻已换下了他额上的帕子,她俯身靠近他,身上还裹挟着从外头带来的清冽凉气。

林臻双眸专注地看着他,“会觉得冷吗?”

被这双凤眸如此注视着,齐瑜时唇角扬起,轻声回道:“丝毫不会。”

你可以自私。

只这一回。

第33章

黑沉沉的大地上点缀着荧荧星火,那是宜州边境军营所在,沉闷死寂多日的营地终于再现喧闹。

这是自季濉前来边境后的

第二回胜仗了。

被滇国持续长达两月的压制与欺辱,终于痛痛快快地赢了两场,不仅士兵们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就连永安侯亦高举酒盏,坐于大帐内首座,朝季濉道:“后生可畏,有你这般将才,大周之幸也!”

银甲戎装的男人坐于左下首,单手支颐,双眸微眯,眼尾泛着淡淡红晕,勾唇举杯回敬:“侯爷过誉,大周男儿皆血性,岂能教那滇人欺压了去。”

闻言,永安侯抚膝大笑,“好!好!!”,他再次斟满杯中酒,遥敬在座众将士。

季濉跟着抬起酒盏,轻抵在唇边,一饮而尽,眼角的笑意随着仰首的一瞬,消失殆尽。

夜深,季濉坐在营帐外火堆前的石头上,寒风吹过,枯枝被烈火烧得哔啵作响,火焰映在他灼灼黑眸中,半晌,他忽而开口道:“派人再去查探一番,滇国援军被阻截一事是否属实。”

他们到宜州已有半月,但主子却只字未提永安侯之事,此回若真让那永安侯打了胜仗班师回京,届时再要对他下手,便要难上许多。

石竹心内虽有此忧虑,却也不敢直问,只迎着风在季濉耳边低声应了一句。

*

林玥抱膝坐在帐中,怔怔地盯着眼前翻腾响动的壶盖,里头是给季濉煎的药。

帐帘霍然被人掀开,这营地里满是粗野的男人,林玥自然防备万分,她紧紧抓住胳膊,蹙眉警惕地回过头。

紧窄的墨色铁靴映入眼帘,女子的眼底泛起一丝亮光,她趔趄地撑起身,堪堪站稳,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回身去不远处的矮几上取来一个瓷碗,仓促间,指尖碰到砂壶的一瞬,直将她烫得险些逼出眼泪。

林玥并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好容易笨拙地把汤药倒进碗里,季濉已大步迈入屏风后。

事实上,林玥虽可以近季濉的身,却也须在他的同意下。

此刻,她手里端着药碗站在屏风外,眼帘缓缓垂下,在原地顿了许久,复退回案几旁。

悠悠燃烧着的烛火在静谧的夜里兀自摇曳,屏风里骤然传出一声闷响,林玥被惊醒。

她起身赤足跑过去,季濉单单穿着一件薄衫,跌落在榻下,他双眸紧闭,嘴唇寡白,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林玥在他身旁蹲下,费力地架起他的胳膊,本欲将他搀扶回榻上,却在情急之中忽略了这个高大男人的重量,不仅没能将他扶去榻上,自己也被带着倒地,压在他身上。

男人唇角溢出一声闷哼,林玥忙倒吸一口气,接连打了两场,他身上定又添新伤,就在她要支起身来时,胳膊忽而被人猛地一拽,她再次重重跌回去,不期撞。入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

他竟醒了。

被这样阴沉锐利的视线凝睇着,她不禁呼吸一滞,指尖微微蜷起,双眸不自觉地紧紧合上,那久违的惊惧浪潮再次覆上心头,在她快要被淹没时,忽而觉得死死捏在她臂膀上的力道松下来了。

林玥试探着缓缓睁开眼,那双乌黑明亮的桃花眸仍灼灼地望着她,只不过,其中冰冷刺骨的寒意已消失了,它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所取代。

内里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炙热与恳切,甚至带着卑微的渴求……

那样的神色宛若一把隐形的钩索,在不知不觉间已将她慢慢勾入深渊,让她失去意识沉浸其中,以至于在听见那句低低的轻唤时,会出声附和。

“林臻……”

“……我在。”

*

祁州。

翠微阁大堂最中央的看台,此时正被帐幔严严实实地围住,只空出

正对着戏台的一方。

四下坐着的客人,虽有好奇之心,却无人敢胡乱张望,来此处的常客都知晓,那位子是留给布政使夫人的。

帐内坐于首座,珠翠环鬓的妇人,正是布政使李夫人,左右便是祁州知府夫人张氏,通判夫人吴氏以及祁州的其他几位官眷。

台上的戏子正激越高亢地纵声唱着,张氏徐徐放下手中的糕点,用帕子轻拭嘴角,而后慢悠悠地说道:“虽说我是自小听这般唱法长大的,只无意间听过一回从陵北来的戏班子的戏,那清丽婉转的曲调,却也觉得别有一番味道。”

一旁的吴氏讶然,侧看向下首处坐着的素衣妇人,问道:“陵北?妾身隐约记得秦娘子便是陵北人士罢?”

妇人雪颈低垂,淡淡应了一声,回道:“清丽婉转,多是陵南的唱调,陵北的唱法与祁州差别并不显。”

话落,张氏暗自向上座面不改色的李氏瞥了一眼,缓缓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记差了。”

“妾身不懂这些,觉得只要是戏,便都好听!”似乎是为了打圆场,吴氏笑着说了一句,又向妇人杯中添酒,“秦娘子,多喝些,这果酒不醉人的。”

妇人修长的葱指捧住酒盅,道了一声谢,便敛袖仰首饮尽了。

酒盅将将放回案上,吴氏提起酒壶便又要添,素衣妇人终于抬起头,一双凤目已然水

汽氤氲,清冷冷的脸上亦轻起红晕,她轻蹙长眉道:“夫人……”

“这酒可是李夫人念在周大人前往京城参加祭祀,一路上舟车劳动,特赏与你们夫妻的。”张氏道。

顿了一瞬,林臻只得举杯向上座致谢。

张氏此言一出,几个女眷也纷纷向她敬酒示好。

酒过三巡,林臻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甚至没有听清是谁向她问了一句:“不知令郎年几何?”

秦素兰,陵北人士……性谦和……常着素衫……膝下育有一子,年方……

年方……

那些原本熟记在林臻脑海中的内容,因渐渐涌上来的醉意开始变得模糊混乱。

良久,她才从嘈杂的戏曲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四……犬子已有四岁了……”

日暮西斜,帷帐内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张吴二氏看着倒伏在案上的林臻,小心翼翼地往上座的方向瞥了一眼。

李氏定定地看着林臻,片刻后,向一旁的嬷嬷轻点了点头,后者会意,欠身后,便朝不远处的林臻走去。

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此时已昏沉枕靠在案几上,冰冷如雪的脸颊因醉意而泛起浅浅绯色,凤眸紧闭,纤细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那嬷嬷在林臻身侧停住,半蹲下,伸手揪住她后脖颈处的长发,将人从案上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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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臻吃痛蹙眉,双眸微睁,一张放大陌生的脸映入眼底,她唇角翕动,甫要张口,便听得耳边传入声音:“说,陈良骥,到底是谁?”

林臻脑中朦朦胧胧,仅存的一丝意志力让她勉强答出了陈良骥的身份:“陵北人士……顺和五年任祁州知州……”

强烈的醉意让她无法意识到自己这般回答,全然不像一个妻子会有的应答。

嬷嬷神色一顿,转头瞧了一眼上座的李氏,继而回过身来,接着:“陈良骥,与你有何关系?”

林臻醉得太深,方才所答,已全凭她曾烂熟于心的讯息,再多的,她便只觉一片茫茫然,一双湿漉漉的凤眸迷离地睁着,红唇微张,却不知要说什么。

“快说,他到底是谁!”那仆妇加重手上的力度,林臻的头被迫仰得更高,疼痛的刺激下让她半阖着的眼眸彻底睁开,帐幔被寒风掠起一角,她瞥见了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在一处,凤眸变得清澈明晰,她低哑地回道:“夫君,他是我的夫君。”

随着林臻的回话,李氏搭在扶手上攥紧的手慢慢松开,面上紧绷的神色也平静下来,这时,帐外守着的丫鬟进来在她耳畔回了一句话,李氏朝她颔首,须臾,便见一推着轮椅的男子入内。

齐瑜时向李氏行了见礼,面含愧色笑道:“听寮友说夫人的宴已散了,见内人尚未归家,只好前来探看。”

听说陈良骥夫妇乃少年夫妻,多年来恩爱如初,陈良骥不曾纳过一个妾室,连风月之地都甚少去。

李氏微眯起眼,打量片刻,笑道:“秦娘子不胜酒力,吃醉了,我正要派人将她送回。”

方才蹲在林臻身侧的嬷嬷早已不见了,张吴二氏也因回避外男而躲去一旁。

齐瑜时看着倒在案上的林臻,回道:“不敢劳动夫人,便由在下将人带走便是,”他将轮椅推至林臻身侧,探身下去搀扶她,站在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看见,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帮忙。

齐瑜时轻揽着怀里的人,复向李夫人点头行礼,缓缓退出去。

待人走后,张吴二氏方从后绕出,吴氏先问道:“夫人既疑心此二人是冒名顶替的,何不直接交由布政使司查办,何须劳费您的心思?”

吴氏原是带着讨好之意说这话的,岂料只换得李氏冷冷一眼,便拂袖走了。

一行人紧跟着离去,嬷嬷走在最后,特意停在吴氏跟前说了一句:“吴娘子这张嘴,管好自己便是。”

吴氏的脸涨得通红,默默咬唇向李夫人离去的方向欠身行礼。

*

接近腊月的风吹得刺骨,白日里喧闹的大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只余路旁微弱的灯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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