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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驼鹿油酥
格夫回来的时候,手边搭着两套衣服,吉特娜遵循那份让她在权力中心安稳了三十年的严谨,她让格夫分别拿了一套男装和一套女装。
赫尔泽用口袋里的小刀帮忙挑破了猎网的一个洞,把衣服递了过去,她注意到那套裙装先被动过,但对方最后选择拎起来的却是男装。她草绿的眼睛里空无一物,此刻的她无从辨别什么……她感受到对方的指尖滑过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人打了个寒颤。
不管怎么说,即使是透明人换衣服,也该避让。法尔法代和其他人确认对方拿过衣物之后就走远了。他注意到赫尔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呆在原地,一阵吹倒草地的风过去,她半跪在原地,蓝色的麻布裙铺开,像一朵本就该生在那儿的纤细蓝花。他颇为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细小的蜘蛛从他的衣摆处掉落,借着草丛的掩饰,爬过被水泡的发软的烂泥,爬上了她的裙摆。
那人站起来的时候,赫尔泽下意识地去扶了一把,那是一双更宽大的手掌,摸起来像是有茧,对方很高……她得踮起脚尖,才能到人家的胸口,她还从未——从未见过这么高的——
“嗯?”法尔法代歪了歪脑袋:“你是女子啊。”
穿着勉强合身男装的不速之客晃了晃衣袖,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身凭空飘在那儿的衣服。她沉默地行了一礼,法尔法代仰起头,在一阵无言中,漆黑的火焰腾起,送来了那张羊皮纸——没错,尽管生得很高,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性。
是的,他现在可以随意调取出现在领地中的、陌生灵魂的信息了,他一目十行,红瞳在眼眶里滚动:“克拉芙娜阿尔瓦特朗。”
哼,这下事情就有点复杂了,他在照例询问并得到答复后,把那份颇为有意思的契约收了起来。
***
“糖、油、面要混合均匀。”鹅怪指点道:“多一点都会让味道变差!”
艾丹一边附和着是是是,一边嘀咕着,这要怎么均匀嘛!全凭手感,真的很容易往油多了加糖、糖多了加面这无穷无尽的大路上狂奔到底,好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他的手终于不抖了!也避免了更多材料被投入这个无底洞里。
“这油有点腥气。”艾丹偷偷和爱瑟尔说:“这是什么油啊?”
“腥?闻起来是麝香味啊?”爱瑟尔凑了过来,暗灰色的油在搅进糖与面粉后,做出来的面团略带灰色,“哪里腥了?”
“就混在香气中间……有点淡,你闻一下?”
“有腥味是正常的。”鹅怪的声音从这对搭档助手的身后传来:“她们熬油的时候什么也没放……没放酒,也没放醋!”
其实这件事吧,鹅怪很难有立场抱怨,首先,这两罐白驼鹿油是他在清点物资时撒泼打滚要来的(“您知道白驼鹿的块头真的很大!这个季节不愁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分我一罐……不不两罐,两罐就行了不会耽误什么的您看这个房子都还没开始盖呢我伟大的殿下啊拜托了!”),其次,这本来也不是熬来做饭的。
在鹅怪和法尔法代要人的时候——这么说吧,如果领主当时不是痛快地批人,而是带着疑虑问上一嘴,那他会得到这样一句话:“艾丹拥有分辨各种食材的能力……一个好厨子要会吃,不然他自个都不知道他菜品的美味之处在哪,这怎么行呢?爱瑟尔想象力丰富,她胆子大,敢把食材组合,在这里,胆小的,只愿意尝试老旧菜系的人是吃不到太多美味佳肴的。”
此时的鹅怪正怀抱着一堆奇奇怪怪的草药,他们今天准备做驼鹿油酥,算是一类点心——在此之前,厨房这边很少做这类零嘴性质的食物,考虑到在一天的劳作结束,所有人都收拾收拾去睡觉的时候,圭多和那四位建筑师还在挑灯夜读,而晚上厨房又不开火,法尔法代干脆让厨房多做一批点心供这几位夜猫子加班。
“要加香料吗?”爱瑟尔问。
“不不,这不是用来加在里头的,猜猜看。”鹅怪回答。
“用来煮的?”艾丹想了想:“还是做馅料?”
“我知道了。”爱瑟尔突然说:“用来熏的?”
熏……熏什么?艾丹目瞪口呆地看见女孩儿和鹅怪空出的一只翅膀做出了一个击掌的动作,说真的,他今天也还是没搞懂他这位朋友到底打哪冒出来这些——总能和鹅怪对上的古怪念头。
女孩儿的想法反而很纯粹——既然艾丹说了,这油有点腥,而她又真的什么都没闻出来——按安瑟瑞努斯的性格,他力求每一道菜都可口美味,所以肯定要调味中和一下……可既然那些草药不是加在面团里的……那一定是更为温和的调味方式……
晒干的车矢菊、磨成粉末的马尾草和接骨木、盐裙花、蛇形苦艾,放入砂锅里,用火兰花点燃,烧出袅袅青烟,浓烈的香味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厨房,包括主厨鹅怪在内的人都开始“阿嚏”、“阿嚏”地打喷嚏,艾丹赶忙去推门。半个小时后,把面团盖进沾满香味的锅里,熏制半天就可以拿出来擀平、切段、然后送入烤炉了。
在厨房,你不愁没有活干,在处理完这件事后,所有人又开始着手准备晚饭需要的食材。锅碗瓢盆排着队,有时候是一勺子果酱,有时候是一碗热汤,在女人们的手中辗转腾挪,最后成为抚慰人心的热菜热饭。鹅怪做得一手好内脏酱,野鸡的肝、野鹿的心脏、兔子的脑,用捣锤碾得细碎,加入柠檬汁,加入咧口番红花,低温慢煮,哎呀,这样的内脏酱哪怕是淋到树叶上,都能让人产生食欲的。
此外,一口口炖锅上煮着近日捕捞上来的鱼——鲈鱼、鲱鱼、鲑鱼、翼鲤鱼,倒酒料去腥。大鱼靠煮,小鱼靠炸,鹅怪边说边咔嚓咔嚓地嚼着小鱼干,小鱼没什么刺……另外,也不能一直任由它在锅子里呆着,和地瘤一样,煮太久,这玩意也是会化掉的——
作者有话说:下更在后天,让我多摸会儿(倒下
第32章 虫果荚
等鼩鼱鱼的鱼油做好后,一早就做好了的雨衣直接往里一泡,拧干后晾晒个两三天,就有了很好的防雨效果,一盆鱼油可以泡制差不多四件雨披,即使距离人手一件还有点遥不可及,人们终于不用老顶着溃烂的皮肤在风雨里耕种了。
在这些天里,新来的除了那位透明的克拉芙娜,就是零零散散的十余人,由于克拉芙娜情况特殊,现在暂时和赫尔泽一起住在城堡的仆人房里,这还是赫尔泽自己提议的;圭多在被解除禁令后,归回了废寝忘食、把书到处堆得都是的学者本性,炼金术师的大门紧闭,谁也敲不开,他就这样错过了克拉芙娜的消息。
“我说殿下。”维拉杜安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您不一定非得跟着去。”
在半明半晦的庭院回廊中,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法尔法代身后,在大理石柱的空隙之间,一幅幅被截断的画面连续着某种纯真的碎片,那些年纪大小不一的孩子们在中庭里嬉闹,在灰绿色的草坪上打滚,而从一旁路过的、看上去也没大这些人几岁的法尔法代则面对着漆黑的走廊尽头,动作上没有一点停留的意思。
“怎么?织娘缺我一件雨衣?”他淡淡地说:“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跑一趟。”
他们在谈捕鱼的事情,第一批雨衣优先供给要长时间外出劳作的,之后才会陆续发放给其他人,在下雨的日子里,连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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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园的小孩都被勒令呆在雨棚,等停雨才出来做事——但管得住小孩,管不住心系田地的大人。
而渔夫就包含在内,附近的河流也不少,在繁殖季,鱼类几乎是不缺的,他还是准备亲自跑一趟,看看流程,在不忙的日子里,法尔法代多少都会跟着去现场看看,刚开始那会儿,还有人把他当监工呢——但绿发的魔鬼既不言语,也不过多指点,而是安静地呆在什么角落,他有时候悄默声地到来,一不留神又消失到不知哪去,反正碍不到什么事。
相反,他会根据情况做出改善——自然,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越往后,他越没办法亲自上哪看看,都是赫尔泽和维拉杜安收集、提交意见,他综合两个人的看法,拟一份试行方案,再实践,再反馈。
要说他听劝,法尔法代并不是光听别人劝就下决定的人,有些事情,他必须得亲自看到才行。
捕鱼的人们除了带上捞网、围网,还拿上了各种工具:木匠给削的鱼竿、用安瑟瑞努斯掉下来的羽毛绑的飞蝇、诱捕鱼篓、鱼叉子。
要不是他们原来的木匠和后来下来的三名木匠都被拉去商量建筑的事了,索尔多恩还真想要一条小船,最后木匠们一齐打发了他好些木桶,让他一边儿去。
渔夫们对他要跟着去这件事没什么芥蒂,嗨,半大小子,想去就让他去呗!说这话的人当即就被他老婆踩了一脚,维拉杜安扶着佩剑,他心好累。
这天,捕鱼的人们要到稍微远一点的河流去,那条河藏在靠北的山脉里,令法尔法代没想到的是,据索尔多恩说,这条河的尽头很有可能是个大湖,就连他们城堡附近的几条河,都不过是水流的分支。
“经验之谈?”
“我也没去看过,”索尔多恩把线缠好:“我不敢给您打包票,才说是‘可能’。”
渔人们熟门熟路地在林间穿行,雾时隐时现,时而浓厚如白翳,时而轻薄若纱丝,虫豖高高低低地鸣奏,将一段段不算太聒噪的、甚至算柔和的音轨完美嵌进整个森林,依靠叶与叶的交互,依靠鸟类戛然而止的呼哨,依靠风,依靠汩汩的山泉,无限接近于“夏”的概念被完美呈现在其中——一段适合在年轻盛夏卷起,于老旧隆冬铺开的冗长时光,尽管没有阳光,这里的氛围幽暗,宛若置身苍天树木之下,唯有雾气微微发光,迷惑靠肉眼观测世界的生灵……
他们来到一处河谷,河面宽阔,开始准备工作,“雨水涨起来的时候最好捕鱼。”索尔多恩说:“不过,这不是瞎捕,要顺势——顺着河流的方向设网,设置在有高低落差的地方也可以,有几种鱼会在往下冲的时候挂住……有些鱼很聪明,地上的鱼几乎都没有试图跃过渔网的,但是这里的鱼会,它们‘飞’得很高。”
捕鱼小组——法尔法代是这么在心底称呼他们的——在许多河流都下了枝条编成的渔笼,都是有编织手艺的妇女抽空赞助的,数量有限,就都被下在了一天之内无法往返的河道里,隔个一周左右才去回收。
“我们不总能等着拉网、放笼,有时候它们捞到的并不是鱼。”索尔多恩说。
已经很适应外出的法尔法代解下披风,叠好后放到一旁,人们生火,架锅,给他烧了一碗热茶,他趁着所有人忙碌的时候,四处转了转,水面平静如弯刀,而远方林海莽莽,只有远离森林的人才误以为这一族沉默得千篇一律。
他扯下一片锯齿形状的叶子,辨别了一下其所属的物种,热浆果的叶子……而再往边上走,那一串奇怪的藤本植物上挂着的是千针乌蔹梅……看起来像葡萄,其实比菠萝还扎嘴……不,这玩意儿不光扎嘴,还扎手。这个认知让法尔法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歇了去摘一个玩玩的心思;他的脚边还长了一丛龙血酢浆草,颜色艳丽,摸一下就会染上满手的“血液”,纯观赏性植物,也是上手就遭殃的类型。
转了一圈后,他发现了一个豆荚,思考了一下,他掰了其中几个下来,转身回到了河边。
人们这时候已经自发分出了两组,一组捕,一组钓,而钓鱼的斯托品老人正巧收上来一杆,他前脚还乐呵呵地炫耀自己上钩,后一秒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这破玩意!”
只见挂在他钩子上的既不是鱼,也不是水草,而是镶有琉璃的手镯,精雕细缕,半点用没有。
他身边已经堆了好几样这样的“贵重物品”了,珠宝、金银器、瓷器……总之,就是没有半条鱼。法尔法代抱着豆荚过来的时候,老人还在那长吁短叹呢:“一定是今天位置不好!”
“你这老头,还怪位置不好。”他身边的男人说:“钓不上来就不要怪这怪那了,哎哎,起了起了,这绝对是一条大——”
然而还是一串项链。
“那你讲讲,你这算钓上来了个啥?”斯托品用老人刻有的尖酸嘲笑道:“哎……我饵呢?”他伸手到桶里,摸了个空:“怪事,刚才还有不少呢?”
“哎,怕是被鸟吃了吧?”另一个人说:“您该盖好盖子的啊!大家眼睛都在鱼漂上,哪有空看桶里。”
正当斯托品懊悔时,法尔法代抱着豆荚走了过来,老人正想起身行礼呢,法尔法代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让他老实坐着。
“这个可以吗?”他问,他把豆荚递过去——斯托品以前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豆荚,快有手掌那么大了,他疑惑地掰开,里头是任何一个有蠕虫恐惧症的人看了都要放声尖叫的东西——一头头白白胖胖的虫子正躺在里头。斯托品眼睛一亮,连声赞叹道:“好好好!这个好!个头也大……还没试过用这玩意钓鱼呢!”他说到激动处,差点没想抬手去摸一下少年的头发,但目光在对上那双红眼睛的瞬间,他冷不丁清醒过来——差点忘了,这可不是自己孙子。
“这啥,让我瞅瞅。”一旁钓鱼的都围了上来。
“虫果荚。”法尔法代说:“也叫蝴蝶豆荚或者苍蝇豆荚,与飞虫是共生关系,飞虫群会有意识地种植这种植物,然后把卵产在豆荚里,当然,豆荚本来就是提供给虫子当产房的,它们的果子长在根茎的最顶部。”
“大人,您看,我们也在钓鱼,不如……”
“滚滚滚,自己找去,这是给我的!”
“您这可不厚道了啊,法尔法代大人还没说什么呢!”
“我可没饵料了啊!你们但凡是个良心好的,就不该跟我抢!”
到头来,还是斯托品舌战群……钓鱼佬,一个人牢牢霸下了领主手里为数不多的五枚豆荚,而法尔法代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无奈地指了条道,让他们自己上那边摘去。
也许惹空军好久还丢了饵料的钓鱼佬就是会有这样的结果吧。法尔法代不太懂,他试图转移话题,指着地上那堆鸡零狗碎的“宝物”问:“这些是?”
了解了前因后果后,法尔法代捡起其中一样抛了抛,轻飘飘的,果然是“尘世幻影”,在得知这群人平均一天能或钓或捞上来一堆这样的破烂后,他算是知道藏宝室里那堆东西打哪来的了。
“尘世幻影”这个名称,是他和圭多最终敲定名称的——用于描述那些华而不实的宝藏,先前他也提到过,这些器具看似华丽——仅限于华丽,本质上不能承担“器具”的功能,易碎,可融化,把大量的金银器融在一起后得到的器具——比方说,十来件叮叮咣咣宝藏,最后只能烧出来一个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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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盘子本身也不耐用,不禁砸,也不禁烤,质量约等于塑料。如果说地上的金银铜是贵金属,藏宝室里的就无限等于废物金属——且与其他正常的“冥土金属”有所区别。
阿达姆还曾经在里头翻到了一顶王冠,然后饶有兴致地给法尔法代介绍这东西的来历。
“我认识这个,这是阿尼多尔十三世的王冠,他有一年乘步辇路过我的老家,这就是他头上的那顶,我绝对不会认错。”
“是吗。”法尔法代思忖道,他知道这东西是来自陆地的幻影,没想到这还是复印件——原件还在的那种。他考虑过——且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留几件当摆设什么的,这些“宝藏”真的很华丽,而他,法尔法代,也一直认为华丽不能当饭吃,但如果有点什么历史意义、艺术价值什么的(虽然在刨除真实的价值后,镶钻镶到密集恐惧症发作的皇冠在他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高的艺术价值)这种纠结直到今天——
“……为什么还能钓上来两件一模一样的?”法尔法代拎起另一个湿漉漉的手镯,和右手上这个一对比,别无二致。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真的想钓上来一条鱼……”斯托品说。
好,感情说你是复印件,你还真给我复印上了啊?
在目睹了一下午“什么都能钓就是钓不上来鱼”的、属于钓鱼爱好者的惨剧后,法尔法代决定要不那些乱七八糟的尘世幻影都清了吧,收拾收拾用来放腌菜罐算了,反正他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
“起了!我看看这是……嗯?怎么是个人啊!!”
看吧,他说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说:但是钓上来什么就说不准了耶
第33章 烤鳟鱼
在河边夜宿一晚,等那个被钓上来的倒霉蛋转醒,派人给他解释解释,再收拾下渔具,第二日就能回家了。大家盘算得很周到,就是多出来一个人,帐篷不太够用——按理来说,你在树下生活过夜,不暴露在黑月亮下,还是能很大程度上避免那些由谵妄引发的各种疾病,什么头痛呕吐皮疹癫痫,再者,法尔法代也有办法医治——就是他得手疾眼快地把掐下来的病灶塞进袖子里,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吃掉。
然而,问题就在于——
“啪!”
“这蚊子,嗨,也太多了。”
“你个混蛋!你扇的是我的脸!就不能提前讲一声吗?!”
“是谁昨天抱怨被蚊子咬了包?真是好心喂狗。”
“那也不必使这么大的劲儿吧,我脸都给你扇肿了!”
“啧,”法尔法代一出声,吵架的人顿时揠旗息鼓,别别扭扭地分开了,绿发魔鬼在心底叹了口气,表面上还得主持公道:“重新生一堆火,用烟把它们熏走。”
一到夜晚,蚊蚋就开始活动,叮得所有人苦不堪言,被咬到的地方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开始红肿鼓包,运气不好的还会出现晕厥的情况——很少,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中招。
“之前也没有这么多……”
“季节不一样,所以现在他怎么办?放在外边喂蚊子?”
“多抽一个人守夜吧?谁来?”
“我。”法尔法代说。
……然后他的提议就被大家伙儿一致驳回了——法尔法代沉默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现在站在这里的人们——都没随他出行过,也不知道他不需要睡觉这种事……真的假的?他们都没和其他人打听过吗?他们有意识到他们眼前站了个魔鬼——
“怎么能让您守夜。”斯托品摇摇头:“这不合规矩啊!”
你们驳了我意见就很合规矩吗?法尔法代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很快就有人凑了上来,说:“大家会自行决定的,犯不着您来……您刚刚有在看我打水漂?我这手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您想学吗?我绝不私藏一点儿!”
就这样,他被半哄到了水边,学起了如何打水漂,顺便还能让他避开新烧的柴火产生的浓烟。
如何防治蚊蝇也是个问题。他漫不经心地抛了抛手里薄若刀片的石块,他记得之前好像扫到过一种树木……似乎是叫丽香树,属于沉香属的一种,简单来说,这是一种香料的原料,其树脂凝固后,就会成为人们所熟知的蜜香——那种既可以燃烧、供在神坛前安神祈福,也能用刀刮下来当食材的玩意,拥有一些疗效……好吧,大部分植物不是有毒,就是多少能治病;另外,这种蜜香能驱蚊,消肿,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他掉地洞里的时候……
他记得这种树应该不难找,既然之前圭多在折腾树脂,那这次也让他继续折腾这一个课题好了。
他抛出了第一个水漂,石块点了几下就沉底了,完全没办法一路飞到河岸去,即使只是浅浅听了一耳朵、没真的在实践运用出什么技巧,他还是不满地眯了一下眼睛。
“没关系,再试试嘛。”打水漂的人低下头,在地上挑拣一阵,又递了一块石头——就好像今天他的任务就是陪领主打水漂玩,一整个不务正业。
他的身后,搭完了帐篷的人开始从鱼桶里捞出几条鳟鱼,刮鳞,去除内脏,清洗干净,再往鱼腹塞柠檬,刷上酱料,最后放在铁网上烤制。
不知道他们最近是不是吃鱼都快吃腻了。法尔法代依照窍门用手腕发力,稳准狠地把石头甩出去,石头点着水面,一下又一下地、连续不断地跳跃过河面,最终落入河岸的草丛。
他蓦地松了口气,而距离他上手打水漂到现在,不过才过了半个小时……糟糕,他是不是太上头了?法尔法代捏了一下剩下那颗扎手的石头,没等别人夸他两句呢,就兀自跳下了之前站的那块石头。
让无所事事的闲余就到这里吧。
***
被钓钩挂住,又被救上来的人名为聂里-沙普克,不论从外貌,还是从名字上看,此人无疑是个芬色人。唯有芬色人的姓一般是前置的,圭多曾经说过,王公贵族以族地为姓,以封号分三六九等,平民外出时则以村社为姓,但总的而言,绝大部分人都不算是有姓氏。
此人和绝大部分人一样,转醒后先是询问自己死没死,又被绿发红眼的魔鬼吓上一跳,甭管他接不接受吧,有人把烤鱼往他手里一塞,在热情招呼上几句,等他被浓郁的香气捕获、被能犒劳精神的美味俘虏时,早就已经晕乎乎地和人走在了回城堡的路上,他恍惚回神时,那隐秘的、争分夺秒在生长野草已经覆盖了队伍踏过的小径。
除了法尔法代,在场没有一个人会芬色语,阿那斯勒幅员辽阔,既有数十种方言,也有官方颁布的官话,就是后者的普及程度仅限于贵族、学士、教士、部分小手工业者、商人、旅店老板等等,大部分一辈子都不曾远行的平民还是更乐意讲讲家乡话,来了外地人,运气好的,两种方言体系相近,运气不好的,那只能纯靠比划了。
目前为止,大家还算过得去,很大一部分人听得懂官话,就是不会说,也不会写,这让法尔法代曾经萌生过搞点扫盲班的念头,而唯一的、也是从来都没离开过他身边的阻碍只有一个:人手是真的一点都不够。
而法尔法代自己为什么会芬色语甚至是听得懂所有人的话,他不是很清楚,可能和契约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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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这位芬色人解释了现状——其实他没什么吓唬别人的癖好,除非对方不老实,所以每次捡到人之后,他都丢到人群里让他们自行解决——仅打个照面的魔鬼领主给人的压力始终要更小,等适应这里的生活并在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后,才会适当调整职位,有人大概一直不用和领主打交道,有人却不可避免地要三天一汇报。
芬色人战战兢兢地接着他的话,生怕他这颗灵魂头颅也跟着话柄落地似的,眼见这位没办法走老路子处理,法尔法代只好寄希望于博学的圭多或者吉特娜。
回到城堡后,圭多的门依旧敲不开,算了,他该出来的时候会出来,他只好让维拉杜安把人领去找吉特娜,自己先进了办公室。
给他替班的维拉杜安把所有文书按时间顺序放好了,羊皮纸、牛皮纸上写的是比较重要的东西,故而以铁钩夹住,这厚厚的一叠里有他翻译好的文稿、城堡目前的章程、他专门对着契约抄下来供家宰和逐渐提拔起来的部分管理者对照的名册、类似账目的记本等等,书写树皮上罗列了每日的琐事——有时候充当备忘录、决议的草案、翻译中举棋不定的短句,还有一部分开小会时候圭多或维拉杜安写的会议速记……这些是卷起来,用细绳子系好的。
每每翻阅这些树皮书页——圭多硬取了个“绿册”的名字——这些绿册,法尔法代都会在心里感叹一下,就书法上来看,维拉杜安的字迹规范、优雅,而圭多的字迹嘛……好看是真的好看,但他从不像维拉杜安那样在连笔上有收敛甚至忌讳——老头好像恨不得每一个字母都要收尾相接,能一气呵成地凑成一行不分你我的字迹似的,这字好看是好看,就是要辨认就很困难了。
不,应该说他那手字完全可以用“长得好看的鬼画符”来形容,法尔法代也是全靠硬问,才勉强摸清楚了圭多写字的规律。
而同样会充当速记员的诗人呢,他的字迹相当华丽,他特别喜欢在字母上增加钩回——然后被法尔法代在心里吐槽你这再花哨点都快成平面设计了,他也会写正儿八经的抄经字体——接着继续被领主在心底管那玩意儿叫印刷体。
法尔法代自己的字乏善可陈。也许是以前用水笔用的……吧。他对字的要求只有工整,然后被圭多要求多练。
“再怎么说,也得把名字写得好看些。”
“我不是直接能用印章吗?”
“法尔法代殿下啊,”老头长吁短叹:“这可不是印章就能代替的,难道以后您能完全不发手谕,不写致函?态度如此随便,这对个人的声望……”
“行了,我练,我练。”法尔法代投降,这怎么又扯上声望问题啦?
不过,奇怪的是,尽管他书写地上的行文时毫无特色,他的魔鬼文还是相当好看的……这是一种会在视觉上造成错觉的文字,唯有魔鬼能阅读那跃动的、错乱的、喁喁私语的字母,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偏向更偏圆滑的字母,从开始到结束,魔鬼语的文书都充斥着一种奇妙的……徘徊在操纵与被操纵之间,他的红眼沉沉,像暴君酒杯中的血酒,毫无怜悯地让这些发出讥笑的弄臣字母规规矩矩的列队于他的笔尖……
是啊,相比起由他书写,这更接近于一种自我排列……不,他还不能妄下结论。
于是用魔鬼文记录要事就成了截至目前保密性最好的一项选择,法尔法代在批完那些维拉杜安过了一道手且急需处理的事务后,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从抽屉里抽取了一本装订好的成品书册。
他开始记一些对于他而言比较重要的事情。
他开始记那些零零碎碎的、很偶然才能想起一点的,有关“他”个人过去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现在想想冬天没有蚊子真的太好了(草
第34章 茴香水
鞋子与地砖之间约定好的声音如约上演,在各地、各个角落上演,这还构不成一首合奏曲,大家伙儿多半在各演各的。有时候,赫尔泽想,有时候,当你习惯这种生活后,凡尘的上演过的往事在当下的忙碌和琐碎中逐渐被消磨,也许在午夜梦回之际,才会允许追思的喘息片刻……她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印章戒指……那是最近才铸好,且专门给她、维拉杜安和圭多用来办公的,镌刻有蝎形纹的尾戒是他们作为领主代行之人的象征。
和什么正式不正式无关,给他们这些纯粹是为了方便,即使过了诚惶诚恐的时期,她还是忍不住想,她在这条路上走得跌跌撞撞,而他人是否对自己早期不成熟怀有埋怨呢?她想到这里,不知不觉中放慢脚步,再到最终停下来……脚步声却没有停止。
在旁人眼里,一袭浮空的、盖到正常人脚踝位置的裙装正悬停在她身后,无法被人看见的克拉芙娜用手——她的手上带着严丝合缝的黑色手套——碰了碰赫尔泽的头发,似乎在询问她为什么不走了。
关于克拉芙娜,她的身份一直成谜——法尔法代明显知道点什么,他不准备说,别人也只能识趣地不问,织娘们在她到的第一天就好奇地围着她摸了好一会儿。
“真的能碰到……就是触感上不大像皮肤。”
“呀,对不起,有没有刮到您?”
“用布覆上去的话会有形状,那用那种画家用的颜料涂一涂可行吗?”
“这儿只有墨水呀。”
“您的头发有些短……是死前剪掉的吗?”
“各位,我记得我是让你们为这位女士量一量尺寸——而不是在这里对人家动手动脚,对吗?”吉特娜的声音打背后传来,把大家伙儿吓了好一跳。
“对、对不起!吉特娜女士!”
“我们、我们有量的,记本子上了!”
“真抱歉,”即使口吻还是那么冰冷得仿佛不近人情,吉特娜对着那位透明女郎说:“是我管教不当,请您见谅。”
对面只有衣袖在晃荡。
之后,女人们为她量好身形,卷尺——不同于以往,新做的卷尺遵循新定的标准——在她的手臂上滚出一条贴合皮肤的曲线,这样的曲线绕满她的全身。她坐在长凳上不过一个小时吧,鞋子、内衬、外裙,就依次包裹上了这具对于普通男性来讲都过高的身躯,也不知道在刚才那一阵胡闹里,谁摸到了她耳朵上打了耳洞,就干脆把自己的耳坠摘了下来,给她带上,以此锚定她头颅的位置。
赫尔泽转过头,首先看到的是那抹水滴形状、石头磨成的耳坠,其次,她才挪动目光,尽量让自己与她眼睛的“位置”对视:“没什么……”
可能是法尔法代把克拉芙娜指派给了赫尔泽,这位叫人看不见的女郎就这样默默地、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在城堡和磨坊之间往来,由于她跟着的是总管,别人再怎么好奇,也都会被赫尔泽用一句:“大人让你们别管太多。”给不轻不重地顶回去。
克拉芙娜实在没有什么讲话的条件,她只能写字交流,但赫尔泽还在努力地识字——她认得的词句不多,不过,即使如此,她写给赫尔泽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有一双青草味的眼睛。
青草味,奇怪的形容,眼睛还能有什么味道吗?克拉芙娜这样的形容还不少,就比如她认为少年领主的眼睛像“过分成熟的石榴子”……之类的。赫尔泽没吃过、更没剥开过这种宗教用的供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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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原来石榴籽是红色的。
耳坠再次晃动,像一种无声的询问,赫尔泽咳嗽一声:“今天我们得去厨房那边看看……唉,这个天气太让叫人难受了。”
刚开始,一碗冰凉的井水还有点用,随着这反复无常的雾呼朋引伴,越聚越多,人们逐渐开始要喝冰霜艾蒿冻过的水,再后来是鹅怪提供的饮品,一碗不够,就再来一碗,等雾散去后,积聚的冷意从体内往上返还了那刺骨的冷,最后在碰到热的瞬间突然爆发……也许是在适应冥土的生活后,人们都差点忘了,灵之躯也会生病,不胡乱折腾才最好。
恰好那时候,法尔法代难得站在大家随手就抓得到的地方——由于刚出来的圭多在拿到法尔法代命人收集到的丽香树树脂不过十分钟后就立马缩了回去,徒留法尔法代一个人站在门口冷冷清清,少年沉思片刻,在决定等下次圭多出来的时候他要把炼金术的钥匙给拿走的同时,心累地考虑出去走走。还没出大门呢,就碰上了好些在阴晴不定的天气里一顿乱吃把自己吃到呕吐并浑身颤抖,还不得不被人抬回城堡家伙。
窗外。整个世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绿,雾气最浓重的时候,这幽深的绿——宛若有什么暗示藏在里头,赋予痛苦,剥夺希望,一场被蒸发出来的洪水。法尔法代拨开外套上的垂袖,心想,即使是经过了——啊,对于食材来讲,可以说是一遍又一遍的“拷打”后,那些毒性和恶意仍旧能不时冒出来,给这些饕鬄又贪婪的家伙当头一棒。
“居然发烧了……”他摸了摸病人的额头,在这个所有人的体温都很低的世界,这几位体温升得太快了。他先命人先把人抬去专门的收容病患的休息室:“我等会儿就过来。”
“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维拉杜安沉吟道:“原来不止吃生的,加工过的食品也有危险……?”
“简单来说,是自洁问题。”法尔法代说:“安瑟瑞努斯会对食材进行无害化处理,包括用调料、香料自有的属性抵消食物自带的毒素,或者以毒攻毒之类的,以一种食材的特性中合另一种……当然,香料还是占大头。”
“另外……这些毒性只是被压到最小,即使还会有副作用出现,已经不再是致命问题。灵魂本身就有自我净化的功能——为什么说是净化?毕竟灵之躯摄入食物维持活动,可并没有肉.体那么不便,还得消化,所以我愿意把这个叫做净化,当毒超过净化能力,外表上就会表现出病症。”
“还可能有些外在因素也会激发病症的产生……”
他给了维拉杜安一个眼神——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栗法骑士皱了皱眉头,然后突然领悟出了一个同等的比喻:这是吃多外加喝完冰水喝热汤才吐的吧?
在他们对话期间,又有几个人被抬了进来,法尔法代一下子黑了脸。
“这周先让安瑟瑞努斯暂停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饮品供应,所有人给我喝草泡水去。”法尔法代说,他也不想这样,人若自己控制不住的话,就让外界来帮他们控制:“我就不信还有人能吐。”虽然这个病可以治,但能不生最好还是不要生。
于是就有了赫尔泽奉命来查看鹅怪做茶泡水……哦不是,药茶的进度。
说是药茶,原料是再常见不过的草药,她在看见那一把把正被下锅的植物,瞬间就脱口而出:“茴香水?”
“不错,是茴香水。”帮忙过来帮忙搅汤的保罗大笑道:“不过和地上的野茴香长得有点不太一样……大概是一种植物的,那什么,变体还是啥的?我也说不上来那些文绉绉的词!再加上无聊青叶,一天一杯,解暑,还能让人控制自己不要贪凉贪食。”
“就你一个人在熬?没问题吗?”她问,她好像知道了为什么领主在这种时候派她下来看看……这不应该是鹅怪的活吗?
“您哪,瞧好了吧!我在这边也帮了很多忙了。”保罗笑了笑,他想是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地说:“就是……”他支支吾吾半天:“呃……这东西味道不太好。”
赫尔泽好奇地要了一杯,一股奇怪的、又凉又苦的味道差点没让她把这东西吐出来——我的老天啊!这是什么啊这绝对不是茴香水的味道!
这就是为什么是保罗来熬汤而不是鹅怪在熬汤,他只有把原料变成食物的兴趣,对制药兴致缺缺,加上配方简单,他教会徒弟后就甩手……哦不甩翅膀不干了。
味道奇怪的茴香水很快就成为了城堡的一桩新噩梦——部分人对此接受良好,他们的牙嚼过更苦的叶子,吞食过泥巴,咽下过麦麸做的黑面包,即使由俭入奢难——很多人还是苦着脸才喝下去的,不过很快就舒服了。
看来人注定是要受上一种苦,才能换来另一种舒坦。有人说,被雾闹得要发疯,要身体上的舒服就要放弃舌尖上的舒服。
而一部分人不太乐意了,但凡这水没那么苦,大家忍忍也就算了。
“……是有多苦?”连法尔法代都听说了这档子事。
这种方法他一早就知道——只是鹅怪三番五次申明这东西味道不太好,不如给大家搞点更好喝的,谁愿意干一天活回来还喝药茶,特别是其中还有一味无聊青叶……这玩意和冥土茴香混在一起,不仅不能抵消茴香的味道,反而还要把后加进去的甜味给磨平,这两种材料活像进了锅就有点什么别人不能插手的勾结似的,离谱,但在这里却很合理。
生病的人太多……他不缺那点小零食,他缺人手,都病完了,活就得分担到别人身上了,效率只会更低。
“您要尝尝吗?”
“啊,”他犹豫了一下:“让阿达姆先尝尝吧。”
三分钟后,盗贼用他那大嗓门鬼哭狼嚎道:“我最近没得罪您吧!您这是谋杀!”
“注意词措,你已经死很久了。”法尔法代晃了晃那杯浅黄色的、冒着热气的茴香水,所有喝过的人无一例外——连维拉杜安这种性格沉稳的人都无言了好一下,从他紧皱的眉头来看,就像他这辈子的伤心事儿都融在这一杯冥土野茴香里了一样。
但也没见他和阿达姆似的到处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