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使(贰)(2 / 2)
他微俯着身,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另一只手握着酒壶。
灰白的长发未束未绾,就那般松散的披泻而下,几缕垂落肩头,几缕拂过微凉的石面,宛如流淌的月光。
夜雾不知何时从水面生出,丝丝缕缕,渐浓渐厚,模糊了远近的草木轮廓,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静谧之中。
他将酒壶递至唇边,眼角余光却驀地停在雾气深处。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淡薄的雾气裏,缓缓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
那人穿着深色布衫,几乎融进了夜色与水色之间,让人瞧不真切。
鹤书的动作倏地顿住,壶口堪堪停在唇下,酒液未能入喉。
那雾影渐渐清晰,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又猛地松开,在呼吸重续的瞬间,失控地剧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窒息的酸麻。
闭关时光阴弹指一瞬,纵是过了数年,于他而言也不过短短几息而已。
离別时青山温柔隐忍的笑容还歷歷在目,夹杂着与他相遇的每一世记忆,排山倒海般一齐浮现在眼前,尖锐又模糊。
“……青……山?”
一声极轻的、不确定的呢喃溢出唇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醉了吗?是因为这冷月、苦酒、寒雾,勾起了沉疴旧梦,才生出这般美好到残忍的幻影吗?
手中的酒壶是玄通子特制的,裏面的酒水怎麽喝也喝不完,他一时贪杯,一定是醉了。
迟来的酒意此刻气势汹汹地焚毁理智的藩篱,烧熔了鹤书所有的克制与坚强,也灼痛了记忆封印褪去后留下的、那道最深最痛的伤疤。
苦涩的惊悸与不可置信的欣喜,混合着灼热的酒液,在他的血液裏奔腾、扩散,催生出一种自欺欺人的勇敢。
玄通子说他们怨偶离合,情恩纠缠,不过是夸大其词。
每一世、每一世……
每一世重复的相遇,相知,都会因种种阴差阳错而戛然而止,留下无尽的悵惘。
他曾怨恨天道夺走他的记忆,如今自己却不愿意回想起……
因果虽清,余情未了,叫他如何轻易让下呢?
指尖一松,酒壶直直坠落,“咚”地一声闷响,撞在溪边的石头上,又滚落进流水中。
酒液溢出,溅湿了鹤书的衣摆,他却浑不在意。
猛地站起身,微晃了一下,灰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骤然荡开,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他朝着雾中那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
声音因剧烈的情绪和醉意而嘶哑颤抖,划破了夜的寂静:
“青山……”
预想中的虚空或是冰冷并未出现,触感是真实的,带着夜雾的微凉。
鹤书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双臂紧紧陷进对方后背的衣料裏,指尖几乎要扣进那粗布的纹理。
他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呼吸急促而滚烫,灼烧着那片微凉的皮肤,汲取着真实的温度。
灰白的长发垂落,与对方搭在肩上的几缕黑发交缠,拂过彼此的脸侧,带来细微的痒意。
被他紧紧抱住的人,身形明显较他高大健硕许多。
鹤书感到那身体先是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击弄懵了,无所适从。
但仅仅一瞬,一双更温暖,更有力的手臂便收拢过来,用那笨拙却坚定的力道,稳稳地回抱住他,将他更深、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那拥抱纯粹而彻底,毫无保留。
接着,鹤书听到了笑声。
随后便感到对方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头顶,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他披散的长发。
一声低低的,带着纯然欢愉的咕哝从头顶传来,像温热的山泉一样淌进他的耳廓,震动着相贴的胸膛。
“白头发、仙子!”
那笑声裏没有久別重逢的复杂心绪,没有生死相隔的苦涩沧桑,只有最直白,最简单的开心。
鹤书顿时愣住,仿若冷水浇头,酒也醒了大半。
不是他……不是青山……
即使相貌如此相似,即使灵魂气息同源。
但鹤书心知肚明,面前的这人,已经不是他要找的那个李青山了。
这个冰冷彻骨的认知让他的颤抖更加无法抑制,破碎的呜咽溢出嘴角,滚烫的泪水彻底失控,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迅速浸湿了对方的衣领。
那人被他的泪水惊到,连忙松开些许怀抱,温热粗糙的手掌有些慌乱地抚上鹤书湿透的脸颊,手忙脚乱地替他拭起泪来。
指腹的厚茧磨得细腻的皮肤微微发疼,反而让泪珠落得更加汹涌。
“不哭、仙子不哭……”
他生硬地重复着,语气裏满是焦急与困惑,仿佛不明白这位美丽的“白发仙子”为何突然如此悲伤。
鹤书再无一丝力气,他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温热的颈窝,任由自己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明明那裏已不再有自己熟悉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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