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叁)(2 / 2)
头不自觉地微微低垂,下巴几次磕碰到胸口,又猛地惊醒,下意识将头抬得更高,强撑着把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于密密麻麻的字裏行间。
“所剥之魂,或封于玉瓶镇压,或……引圣火……焚之灭跡……焚之……灭……跡……”
握书的手指渐渐松了力道,书脊悄然自掌心滑落。
鹤书原本挺直的腰背也缓缓松弛下来,向一侧微微倾斜,最终,所有的坚持都被疲惫击垮,完全伏在冰凉的桌案上。
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力终于被沉沉的睡意彻底淹没。
窗外,月华如水。
夜风过时,桃瓣零落如雪,清冷的月色透过纵横交错的枝丫,在屋外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倏忽间,树下那片空气无端凝滞,丝丝缕缕的银辉自虚空中生出,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缓缓汇聚、勾勒。
不消片刻,一个男子的身形由淡转浓,由虚化实,悄然显现于月下。
他长发未束,披散至腰际,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清俊异常,却透出一股子虚幻的透明感,周身若有似无流转着幽微而深邃的流光。
恰在此时,青山走进了小院,他与月下凝聚的魂魄形貌別无二致,如同镜中倒影,却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那抹无声无息的魂魄似有所感,悄然迎上前去,缥缈的身影与毫无所觉的实体缓缓重叠,瞬息之间便融了进去。
一直闭着眼的青山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但他步履未停,径直向屋內走去。
屋內烛火摇曳,鹤书仍伏在书案之上,已然熟睡。
他的长发用一根青色发带低低拢起,松散地垂于一侧肩头,手臂下还压着那本翻开的书卷,呼吸均匀绵长,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青山走近,却在半步远处停了下来,驻足凝望片刻后,才默默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颤,极轻、极柔地抚上那灰白的发丝。
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心疼与怜惜,柔波般在眼底慢慢漾开。
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怀中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声,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头,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更深地睡去。
青山将人稳妥地安置于床榻,拉过棉被,仔细掖好被角。
目光却难以挪开,久久流连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顏上,鹤书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轻轻牵动着他的心绪,引来阵阵无声的悸痛。
长久等待中所有的苦涩与寂寥,在此刻尽数化为胸腔中汹涌却无声的酸楚。
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贪婪,仿佛要将这片安寧永远镌刻进自己残破的魂灵深处。
对于鹤书而言弹指一瞬的闭关光阴,于他而言,却是真实流淌过的,漫长的二十载春秋。
他固守于此,看日升月落,看繁花盛放又凋敝,看冬雪覆盖山野又融化,看窗棂上自己当年亲手贴上的新红褪成苍白,看石缝阶前的青苔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已不知几度轮回。
唯有窗內那盏灯恒长亮着,映着那个身影。他极少走动,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伏在窗边,抬眼望着一季又一季的花开。
春雷穿魂,夏雨过身,秋叶拂体,冬雪透肩,他触不到一片真实的花瓣,也留不下一丝存在的痕跡。
一个冰凉而缥缈的吻,最终轻轻落下,印在沉睡之人温热的额间。
青山在心中无声喟嘆,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愧疚与不舍,都倾注在这注定无人知晓的一吻中。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鹤书,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慎被这尚不熟悉的身躯拖累,腰侧刮到了床头一只未曾关紧的旧木盒。
“啪嗒”一声轻响,木盒坠地。
声响虽不大,却在万籁俱寂的夜裏格外清晰。
睡梦中的人眉头蹙起,呼吸一滞,像是马上要被惊醒一般。
青山脸色微变,当机立断,只见一道微不可察的虚影自身体中骤然分离而出,如轻烟般极速消散于空气之中,带灭了书案上的唯一一盏烛火。
而失去了支撑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鹤书被这异响惊动,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迷蒙地睁开惺忪睡眼,尚未完全清醒。
屋內昏暗,借着从窗外投进的些许月光,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木盒,忙伸手去够。
一片泛黄的纸页却从盒內滑出,鹤书将整张纸抽出,可惜月光朦胧,没能看清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跡,工整地写着首小诗:
“粉瓣沾衣风自摇,花下貍奴戏蝶娇。树影半遮青石畔,一魂静卧月痕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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