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为权位束缚(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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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为权位束缚
黯淡下去的天光叫皇宫室內也变得愈发昏沉,长满长胡须的先生在摞摞经书裏走出了书堂,年方十三的太子赵黎挥退一干人等,微驼着背坐在书堂前小院的木阶上,看着夕阳斜沉入远处绛红的宫墙。
赵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但是他没有回头,那脚步声的主人却似乎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猫着腰走到了赵黎身后,缓缓蹲下身来。
赵黎嘆了口气,转头方想开口,却是唇齿微张,他被身后人往嘴中塞了什麽东西。
赵黎:“……”
他转了一下舌头。
甜的,大概是点心吧。
果不然,身后的人探出头来:
“殿下,今日这点心格外好吃,你快尝尝!”
鼓着半边嘴的赵黎觑了眼一旁自然坐到他身旁的人,嘴巴嚼了几下,默默把点心咽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般行径被旁人看到了会怎样?”
坐在太子身边的人一愣,随而配合着两手抬起作投降状,又双手合十:
“殿下千万保小的一条狗命。”
赵黎:“……”
他不想再与庄冉说叨下去了。
他觉得今日有些累,于是转回了头,又回到了方才愣神时盯着远处的样子。
太阳已经彻底沉下去,唯余天边一线红影沿着宫墙铺开,以及在屋檐下坐着的、望着那遥不可及的天边的两人。
周遭气温渐冷,太子想独处会儿的情绪溢满在书室外。
他觉得照理来说,正常这时候身旁人为防差错,都该默默远离他了,可他不知庄冉是脑子缺了根筋还是如何,仍旧踏实地坐在原地没有动。
好在庄冉收了玩笑的脸,他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陪在太子身边。
屋檐下的木阶上,二人沉在晦暗中,暮色已经照不清脸了。
不知过去多久,赵黎才终于开口,他有些踟蹰:“今日……”
庄冉转过头去看赵黎,却只见他低得更低的头。
赵黎顿了下,撑在木阶上的手一紧:“今日父皇来时,你害怕吗?”
庄冉一愣,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转回了头,没有说话。
说来自那日宣召入宫,庄冉来此给太子作伴读已过去数日,今日白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来这书堂看看太子。
赵黎此时与庄冉讲他父皇之事,庄冉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听身旁人这般直接问出,他到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遂转头望向了前方。
夏夜的晚风吹在庄冉的脸上,本该算是一日裏稍凉快些的时候,然而伴着一旁树梢上不断的蝉鸣,他依然觉得闷热。
庄冉提起了点嘴角,淡淡地笑了下,两手往后一撑在木梯上,身体往后仰起,抬头企图收获一点新鲜的空气,却依然徒劳。
“怕呀,”庄冉望着头顶露出三两颗星有些黑沉的天,开口与赵黎道,“快怕死了,殿下,你要知道我来这儿陪你这麽多日,还是头回在书房见到你的父皇。”
庄冉的话轻又缓,落在赵黎的耳朵裏,却叫他的心陡然一紧,有点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你了。”
庄冉眉头一皱,他仰起的头侧歪过去看赵黎。
“小殿下,”说话时却又把眉眼展平,他道,“是外面人的错,不是我们的。”
赵黎的身影在晦暗中动了动。
“是外面所有人的错,也不是你的。”
庄冉又道了遍,看着赵黎,他不禁有点出神。
这个十二三岁在听到他的话甚至会轻颤的少年。
在深宫中用金砖玉石堆砌长大的少年,国家下一任执掌人的标识印在他尚未长开的身体上,衬在巍峨的宫殿与越过天穹的群禽下,显得那般瘦小无力,仿佛深宫中任何一株草木生得都比他要旺盛。
“……这样啊,”赵黎不知有没有听进庄冉的话,又或许他觉得那不过身旁人的安慰罢,他遂没有顺着那话下去,“那我替我的父皇道歉。”
“虽然我日日在书堂裏读这不可名状的四书五经,”他道,“外面的事多多少少我还是知道些的。”
庄冉笑了:“你什麽也不问,又怎确信那是谣言,万一真如外面所说,我就是那谁的将军的儿子呢?”
“是与不是,父皇都错了。”
赵黎没有半分犹豫。
庄冉愣住,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还是没有接这话。
然而其中的沉默却叫赵黎心中忽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意,他不禁有些哽咽。
夜风吹在布了泪痕的脸上,赵黎突然话锋一转问身旁人道:
“……庄冉,你知我的其他皇兄姊妹,如何受业听学吗?”
“同你一样在书堂?”
赵黎摇了摇头:“同我不一样。”
我也很想知道。
可是不一样的。
他们同我不一样。
赵黎知道的,作为太子的他自小便知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重大与旁人不同,因而在他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在他独自一人面对胡须大把的授业先生和数不清的书词经文时,在他每天课业排满骑射受伤仍不得几时休息的时候,他没有半句怨言。
他也曾仰望过父皇。
只是如今,他不知该往何处落脚了。
于是赵黎突然很想卸去身上万般重的外衣,单去做一回只是个孩子的自己,而他左右张望,却发觉自己周身空无一人,他想走进那个充满喧嚣的书堂,哪怕只是半刻。
父皇为何这样做?
不一样的,不一样。
他从来都孤身一人。
“好啦,殿下,你看如今这不是我来陪你了吗?而况你若如今去同其他人一块儿学书,我岂不是要丢人丢大发了,他们哪儿见过这样不着调又事事无成的伴读?”
赵黎却未听见庄冉想要缓解氛围的安慰。
“而如今我到底该做什麽?父皇是错的,我也是错的!他走在自己一手造成的独木桥上,那我呢?我也要吗?”赵黎哽咽出声,“我要沿着他的路,步他的后尘吗?我该怎麽做才是对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麽?”
“庄冉,你知道吗?在你来之前,父皇已经许久未来看过我了,我现在不想他了。”
“父皇找错了方向,没有走在他该走的路上。”
“所有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包括你,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少年深陷于內心的泥沼不可自拔,那却是本不应由他承担的愧欠。
却是此时一只手盖住了他的头,少年一愣,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是庄冉。
抽噎的话语倏然顿住,赵黎见庄冉亦低着头。
闷热的夏季裏,赵黎感觉那覆盖在自己头上的手格外凉。
“就像你方才说的,你的父皇做错了,但小殿下,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发现,或是有勇气承认或直言的,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就一定不会步你父皇的后尘。”
庄冉直起了些身,抬头望向头顶厚重的天,却没有松开覆着少年的手。
“你现在这样便很好啊,一个人在这小小的书堂裏受着发白胡须的老先生的授业,一个人默默地诵着摞的比你人还高的经书,至少现在,我做你一人的伴读,也不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