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迁人远物旧(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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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迁人远物旧
“老卢,为何我总能在这裏找到你?”
庄冉走过庐溪镇的每一条小路,一直到傍晚才找到老卢,他的声音响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下,看着面前坐在弄堂口的青石砖上的老人,他无奈地笑起来,又不知该说什麽。
这已经是庄冉第不知多少次在这条小巷裏找到老卢了。
老人没有回答庄冉的问题,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背光站在他面前的孩子,早春的日子尚有些寒冷,他穿着厚实的布衣搓了搓手,对庄冉笑起来,庄冉不知老卢又陷入了哪段回忆。
“好了,我们回家吧。”
夕阳洒进两岸街巷人家间的水巷,老船夫的旧木浆摇起浅金色的水波,桑老的嗓音咿咿呀呀,随舟而来又远去,游船兴尽而归,水面波光明灭,远处的红日如火,掩在暗柳之后,渐成虚影。
“红姐,卢叔到底是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
“人都有这样的一天呀。”
是夜用过晚膳,庄冉和红石在茶屋小院的墙根边席地而坐,他们在身下铺了条草席,手边的酒瓮已经见了底,庄冉的面色和眼眶渐渐泛红,他缓缓抬起胳膊,遮住了眼。
“可明明……当初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庄冉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呜咽,他不想在红石面前哭出来。
“小冉,你不能这麽想,当初你在离京的马车裏留下封信不告而別的时候,老卢确实生你的气,可这病根是日积月累的,又怎会是你气一气就能气出来的?”红石轻轻转着已经空了的酒瓮,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我知道,我知道……”庄冉的胳膊依旧抵着自己的眼,“可我就是总控制不住会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的话,是不是就能少气老卢些,让他少为我操点心,这一天是不是也能晚些来。”
“小冉,你信不信我说,如果当初你并不是不告而別,老卢不会生气的。”
红石转头看向庄冉。
“……”庄冉没有说话,把手从眼睛上拿下,目视着前方。
显然是有些不信的。
红石笑起来:“真的,你从未与他交谈过此事,又怎知他会生气?”
“我……”庄冉转头看向红石,与她对上了视线。
“小冉,老卢的病是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发出来的,在那之前,他只有起初很小很小的一段时间在生你的气,我们茶馆的大家伙儿,茶还要继续卖,日子还要继续过,你不知道啊,”红石与庄冉开玩笑道,“自从你走后,老卢连吹胡子的次数都少了,他每天乐得扒完饭上疤脸叔那儿去下盘棋,饭也吃得多了。”
“……真的吗?”
“老卢气得从来不是你离开他,他只是气……你以为他不会答应你,”红石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底闪了闪,她不再去看庄冉,“小冉,你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在这个小院把你养这麽大,不是让它有一天变成你的桎梏的,你不该是没得选。”
天上的明月被云雾遮挡又散开,晃晃间庄冉看着这个靠墙坐在地上的女人,似乎依稀记起了点当初在那个尚未入冬便下起雪的河巷边,她走进小巷抱起自己的样子。
“小冉,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选择,你可以离开,也尽管回来,你可以永远自由来去这个你长大的家,这个家裏的所有人都很爱你,所以我们不会拦着你离开,不会劝你回来,我们只是……希望你过得幸福,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今多年过去,寒冬的雪下完,早春尚带着寒意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这个曾经靠着优雅身段与美丽脸蛋,令全京城纨绔都痴迷的花魁娘子眼尾也有了褶皱,她翘着腿歪着头,随意坐在旧江南老院裏的破草席上,却显得无比惬意。
庄冉呆愣半晌,不知为何,眼泪倏然滑落面颊。
“……红姐,你知道老卢经常去的那条巷子吗?”
“傻孩子,那是捡到你的地方。”
早春去,春意渐浓,东街街口的茶屋后开了梨树。
庄冉便同红石当初说的那般,把这些年外出的经歷都慢慢讲给了老卢听,而说起这事的起因,还是那会儿刚回庐溪时,有日傍晚用过膳,老卢喊庄冉到院前搬了矮凳,一齐坐下。
老卢突然开口道:“臭小子,这些年都去了哪裏?”
花胡子映在夕阳下,浑浊的眼裏卷了流动的水。
庄冉后来才知,老卢也是会有清醒时候的。
红石告诉庄冉,老卢如今虽惯不清醒,却也不会做什麽出格的事,他一个人跑出家门,就算没人去找他,他也会自己回来。
但庄冉依旧会在每个晚膳前的傍晚出门去找老卢,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在那条他回忆起来的小巷裏找到人,偶尔也会在別的地方。
老卢独自坐在小院的石桌边掰豆角时,庄冉有时会分不清他是否是清醒的状态,但没关系,庄冉舀水给自己洗了手,坐到老卢身边,同他一道掰起篮中豆角。
“老卢,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噢对,上次与你说我在凤凰城遇到的那姑娘,后来——”
听的故事断断续续也罢,庄冉一遍遍讲给老卢听自己在外那几年的经歷,他总有听完整的一天。
哪怕是同样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庄冉知道,老卢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坐在他身边,曾经是,现在也是。
庄冉不再像从前那般整日到处跑出门玩,他开始学着老卢曾经的样子帮店裏照顾着生意,茶屋越做越好,先前只供客人歇歇脚的茶馆也修了楼面作客舍。
转眼,屋后的梨树也结了果。
夏天来了。
庄冉划小舟来到临镇西街的荷花塘,这个时节荷花已经凋谢,却仍有不少三两成群的老人小孩划船来这荷花塘的水域裏摘莲蓬,庄冉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在离开江南之前,庄冉曾经每个夏天都会来这片荷花塘,不过那时候他来的时间总是要更早,不单为摘莲蓬,只是同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女一般,混在人堆裏凑个热闹,赏赏这盛夏水域裏一眼望不到头的荷花莲叶。
那时候庄冉的身边总是聚集着许多好友,仿佛他生来就有讨人喜的能耐,谁见了都乐意与他亲近,后来谭文卿来了,庄冉便只乐意与谭文卿玩。
盛夏时节他们划舟入莲池深处,记忆裏那身白绸衣总是让太阳照得晃人眼,庄冉和孩子们争抢着那个时节荷花塘內为数不多的莲蓬,谭文卿便摇着蒲扇,闲适地躺在他的身侧,时不时摆弄下舟中同莲蓬躺在一起的娇粉色荷花。
只是时过境迁,旧时的玩伴都已不在,他们同这个小镇的大多数人一样,到了年纪,嫁娶生子仿佛都是一瞬间的事,家庭的重担压在身上,父母垂垂老矣,幼子嗷嗷待哺,又如何能像从前一般身无顾虑地闯入莲池深处耍玩?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谭文卿也不在了,庄冉找不到他。
虞珵……庄冉晃晃间又想到了那个远在塞北的将军,他真想给他看看这盛夏满是知了与莲叶的江南,他还没跟他完整地看过这江南的四季,他何时能够归来?
又何时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
“大哥哥,你不要再往那岸边去啦。”
庄冉回过神来,小舟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岸,他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条同自己有段距离的小舟,舟上的小男孩出声提醒他。
庄冉感到疑惑,便问道:“为何不要往这岸边靠?”
小男孩顿了顿,左右瞥了几眼,将手拢在嘴边,声音放得比方才轻了些许:“靠岸的那片旧房子裏,就那处,裏面有白衣鬼!”
小男孩伸手指了指。
庄冉愣了愣,好笑道:“白衣鬼?”
小男孩身后的孩子又都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解释:“是啊是啊,大家都这麽说,那裏面好几年前住着一个——啊!爹你干什麽?”
孩子的话音被划舟赶来的大人打断,那大人给自家孩子捶了一拳头,催促着人赶紧回家,又转过头来朝庄冉歉意地一笑,对他道小孩子的话不要当真。
庄冉没能把孩子的话听完,他点点头,看着身边大大小小的游船扁舟都渐渐离自己远去。
到正午已经没有人在塘中了,毒辣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着实难耐,庄冉却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站在这岸边。
他忘了拿自己采摘了半个上午的莲蓬,却鬼使神差地,靠近了方才童言无忌的孩童口中——“白衣鬼”的住处。
推开破旧的木门,一阵微风扫过庄冉的面庞。
正如孩童所说,这是处久无人居的住所,庄冉打眼望去,不大的庭院被杂草覆盖,安置在角落的石桌椅叠了厚厚的灰尘与枯枝,翻滚过不知多少次的竹篮停在树荫下,被粗壮的树干拦住了去路。
整个庭院的生气都仿佛被那棵静静伫立在庭院侧中的石榴树吸了去,在盛夏的热浪裏冒出绿油油的光,绿叶间或夹杂着红色石榴花的树冠高过房顶,投下的树荫遮蔽了半个庭院,树荫下还有一把微微晃动的旧摇椅,庄冉推开木门的第一眼便被它吸引去了目光。
旧摇椅的扶手上有小段系着的布帛,想来是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看不出本来的色泽,庄冉却无端又一愣神,他下意识向那旧摇椅靠近,心脏无端随着缓慢的步伐愈跳愈快。
他实在不知为何。
“吱呀——”一声响。
是身后门扉再一次被打开的声音。
庄冉的心脏狠狠一震,他猛地回过头去。
“庄冉?”
熟悉的女声响在耳畔,又仿佛是非常久远的记忆。
庄冉一时有些认不出面前那站在门槛处、一身素衣带着斗笠的女子了,直至女子把斗笠摘下,墨色披散着的长发被带到身前,她抹着淡淡唇脂的嘴角牵起,朝庄冉轻轻笑了下。
庄冉怔愣半晌。
猛跳的心慢了下来,却不知为何似落了空。
“……小九姑娘?”
庄冉轻唤道。
灼热的夏季持续散发着高温。
多年不见,庄冉再次见到九华,內心不禁涌起感触,当年那个在花楼裏梳着双环髻、着彩衣,却时常倚靠在二楼窗台前愁眉不展的姑娘变化真是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