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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是她搬来的,水是她用半数身家引来的。
她在努力了。
结果全是不对。
——倒退着走是她这辈子永远也走不利索的一个方向。
可她一直在倒退着走,一直怀念那段美好的日子,一直试图让它重新到来。
她走得磕磕绊绊,却毫无进展。
她对此一直找不到原因,越来越不确定。
这种不确定导致她每天阴晴不定,一边对她好,试图寻求转机,一边用强硬的态度来命令她靠近她自己,从中获得一点真实;这种不确定导致她对出现在她周围的人高度敏感,谈茵一出现,一切崩裂。
她已经找不到方向的计划被彻底打乱;
何序又开始对她撒谎,在漠视了她三年之后的第一次主动,是她利用她来对她撒谎。
撒谎是为了去见一个从大学觊觎她到现在的人。
被长久压抑的恨意轰然回归,理智在滔天烈焰中扭曲崩断。
她愤怒到了极致,被愤怒驱使着做出反击——带何序到高地庄园,想将她们的关系召告天下。
谈茵的出现是意外,这个意外可能导致什么,她已经从何序异常的平静中有所察觉,但仍然放任愤怒凌驾于理智之上,先去解决谈茵,而非关注何序的情绪变化。
她是扭曲、病态,但如果不开始,它们只会日复一日埋藏在她身体深处,折磨她的一个人。
那是谁,把她变成了现在这副不认识的模样?
现在又扭过头来质问她。
她就不辛苦?
她又不是神,能保住一个想方设法自杀的人。
她仅剩能做的不过是藏住方偲自杀的秘密,以及——
她自杀的理由。
要藏住,就要将何序留在鹭洲。
这很好。
和她的初衷殊途同归。
她就一直这么做着,以为这个秘密一直到何序死都只是烂在她自己的肚子里。
何序却说,“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无形刀刃切割着她们之间模糊不清又岌岌可危的关系。
何序正在迅速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在流走,让她恐惧。
————
裴挽棠望着眼前抽噎不止的人,胸腔里迅速堆积的窒息感快将她胀破,回忆里的爱恨交织卷入重来将她疯狂撕扯;她的理智还在被恐惧俘虏,失控感越来越重。
“何序……”
裴挽棠没意识到自己口腔里的唾液什么时候干涸了,吞咽像是吞沙。她抬手想摸何序的脸,被她用力挥开,失声大哭:“我知道我有错,可我一直在努力改呀。是我后来给你的补偿不够多,还是这几年我改得不够好,你要这样对我……”
你都不知道,我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你身上,是用了多大的信任和勇气。
何序一瞬不瞬望着裴挽棠,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已经浑浑噩噩三年了,没有力气再这么不明不白地和她继续下去。
“是我改的不好吗?”何序哭着问。
裴挽棠视线飘忽不定,刚和何序对视就迅速挪开,死死盯在握着她的手上——她的手骨骼感强,很瘦,腕部血管被压迫导致她本就明显的青筋正在迅速凸起,手背因为缺血已经呈现苍白冰凉之色。
裴挽棠视线凝固一瞬,迅速松开手指。
几乎同时,何序反手将裴挽棠紧紧抓住,语速越来越快:“你跟我讲一讲好不好?三年了,我到底还有哪里是没有让你满意的?”
没有什么不满意——不再叫嚷着要走,不再口口声声东港、方偲,会看她的脸色,会准时准点下楼吃晚饭,会把手给她抓,肩给她咬,湿潮柔软朝她开放;
也没有任何满意——不再关注她发烧腿疼,不再主动,不再互动,即使虚假,也不再说“喜欢”、“一直”,即使看到,也不再对她示好予以反馈、接纳。
她改了吗?
没有。
她只是像看谈茵口中那只“无头苍蝇”一样,一天天看着她在爱恨里反复。
佟却说“阿挽,想要爱吗?想要要说出来,不是闷刀子捅一捅对方,再回头来捅自己,没有意义,也要不到爱。”
她怎么说?
为什么要说?
一个从前只要她的钱,后来只要她救方偲,现在依旧对她无动于衷的人,她为什么要求。
恐惧在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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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挽棠的记忆重溯何序那句极为认真清晰的“我怎么可能喜欢她那种人,我只是想要她的钱”,对照她过去三年的敷衍无视和现在此刻的无畏紧逼。
裴挽棠眼里的温度一分分退去:“你这三年一直在怪我?不是我砸钱砸人救方偲,你以为她能多活那两个月?你在怪我?”
何序眼泪流进嘴角,尽是咸涩的味道:“我没有。”
方偲是自杀。
这种事就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怎么可能怪裴挽棠。
最多……
她怪自己被恐惧击垮,没有回去见方偲最后一面,而是选择了逃避,把她在东港一扔就是三年。
何序抓着裴挽棠的手腕,隔着水汽模糊的视线,努力往她眼睛里望:“我没有怪任何人,没理由,也没资格。我只想知道我还错在哪里?还有什么需要弥补?”
裴挽棠:“之后呢?弥补完了之后呢?”
何序:“……”
何序的声音突然消失,眼泪也像是定格了一样戛然而止。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窗帘却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缓缓掀起又落下。
裴挽棠眼皮微垂着,睫毛投下的阴影加重眼底的浓墨:“跟谈茵走?”
何序手紧了一下又放松,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手指一根根抬起,松开裴挽棠的手腕,靠回到墙上:“没有。”
裴挽棠:“这才是谈茵今天和你说的?”
何序说:“不是。”
何序的声音和开始时一样,冷静又平静,没有分毫撒谎的迹象。
这个她是裴挽棠绝对陌生的那个她。
突然回归,裴挽棠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眼底浓墨被打散。
但不像刚开始那样,被俘虏,被左右。
裴挽棠俯视着阴影里的何序,黑眸和浅瞳对上:“是也没有用。”
嗯,她知道。
裴挽棠:“你不是担心安诺破产才清醒的?我给你这个面子,但安诺起死回生的前提是,谈茵这辈子休想再踏足鹭洲半步。”
何序手指微缩,蓦地愣住。
裴挽棠嘴角就有了弧度。
有人不是言之凿凿说她在这个人面前没有底气么。
这是什么?
能让一个人占据上风的,不乱是何底气都叫底气。
裴挽棠只解一边袖口,随意卷在手肘:“何序,你说李尽兰会答应吗?”
会。
一定肯定,根本不用想。
可是谈茵做错了什么?
何序喉咙突然紧锁,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经意想起小竹山上休息的那一个小时,谈茵说,“何序,如果把自由和名利同时摆在你面前,你会选什么?”
何序紧绷的目光闪了闪,想起自己说“自由”,想起谈茵突然充斥着向往的笑脸和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也是,我也想要自由,就算一无所有。”
那让谈茵离开鹭洲这座钢铁樊笼是不是件好事?
她就自由了,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何序不自觉露出笑容,呐呐:“走了也好,轻松了。”
裴挽棠前一秒还从容不迫的眼神,在何序笑出来那刻陡然定格,并没有走远的恐惧感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时间被拉长。
裴挽棠一动不动凝视着阴影里不惧任何约束的人,眼底的浓墨彻底晕散开来。
手机猝不及防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那瞬,裴挽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往出走。
“啪!”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裴挽棠看着胡代,声音低得发沉:“看紧她。”
胡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应了。
裴挽棠接着电话,径直朝书房走:“三天太长,今天一晚,我要安诺起死回生。”
霍姿:“好的裴总。”
脚步声很快消失走廊里。
何序看着紧闭的房门,眼泪渐渐干涸在脸上。她从没有光的墙角站起来,摸了摸窗帘,摸了摸地毯,摸了摸床单,摸了摸被玻璃罩罩着的干花……最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被人放在最里面的打火机,摸了摸上面手工雕刻的兔子,问玻璃里的干花:“如果我敢打碎牢笼,你能燃烧起来吗?”
回答何序的只有一室的静默,她蹲了一会儿,平静地起身洗漱,上床休息。
这一晚,卧室里始终只有何序一个人;书房的灯从深夜一直亮到天明。
早上五点半,裴挽棠疲惫抬手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空咖啡杯,碎了满地。她像是被那道刺耳声响刮破了耳膜,熬一整夜的死寂心跳忽然在胸腔里爆炸,她拿笔的手指捏缩起来,指关节迅速泛白。
蓝牙耳机里终于传来肯定答复那秒,裴挽棠立刻扔下笔和耳机,起身往出走。
外面空无一人——胡代下去安排早饭了。
裴挽棠寸步不停地走到卧室门口,握住门把往下压。
压到一半倏地顿住,像是通宵的后遗症突然发生一样,脑子里嗡然一片,身体则像是被浸没在冻河里,冷得控制不住发抖。她死寂黑沉的双眼盯着门板,手下静止近一分钟,用力按下。
卧室里没开灯,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光线很暗。
裴挽棠反手将门一关,里面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昏暗光线淹没何序从睁眼到闭合的短暂瞬间,裴挽棠就误以为她在沉睡。
裴挽棠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黑暗里模糊不清的轮廓。她以往总是温热的手指,今天罕见得没有丝毫温度,碰到何序额头,她马上像是被冰到了一样,往下缩。
裴挽棠手指落空,在空中抖了一下。
卧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裴挽棠没再动何序,但也没离开。
时间静默着向前。
刚刚划过六点——裴挽棠的起床时间——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摸到裴挽棠撑在床边的手后,整个人靠过来,抱住她的小臂蹭了蹭,猫叫一样,说:“和西姐……”
裴挽棠耳边“铮”的一声,神经抖索,手指在床上抓紧。
抱住她的人还在用脸颊磨蹭她,动作轻柔依赖,亲昵得像是过去三年不复存在一样,在裴挽棠喉咙里拉出来无数道声音。
她选了一道最温柔的,身体微微下压:“嗯。”
声音缓缓传入何序耳中。
何序磨蹭的动作停下了,房间里很静。
半秒后,她裸露的手臂伸上来,抱住裴挽棠脖子吻她,将她一点点推在床上,一件件剥落她的衣裳。
……
第63章
黑暗应该怎么描述呢?
一个人的时候, 困顿孤独;两个人相拥了,是无尽的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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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序寻着银色的窄路进入她的花园,在风啸雨打声中抖落一身陈霜,满园的花就绽放了,成片成片,热烈到梦魂里。
她以往几乎没有主动探寻这些奇景的时候。
清晰的生涩引发别样的壮观。
裴挽棠被淹没。
她一夜没睡, 忙碌和挥之不去的浮躁在她身体里徘徊冲撞, 她的神经疲倦不已, 紧绷到了极限。毫无征兆触及到一丝波涛的清响, 像不断投入池水里的石子终于激起不会消失的涟漪,她终于等到了这场有来有往, 有互动反馈的酣畅淋漓。
她被疲倦和久违感捕获, 不受控制沉进去, 忘了所有东西, 只留身心轻松,享受极致的快乐。
何序耳边很快传来女人忘我的叫声, 黑暗完美则阻隔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的长相,那她开口叫一声“和西姐”, 一切就在瞬息之间被拉回到了从前。
又少了从前的朦胧不定。
何序放空自己,清清楚楚被初恋的悸动包围,捧着喜爱之人的身体,亲吻她,抚摸她,将最诚挚的爱意融入她最柔软的身体,反复歌颂。
“和西姐……和西姐……”
你为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回来呢?
你也没有把我修补好。
那就算了吧。
反正“霍姿、胡代、庄和西”,“樱桃、蛋糕、猫耳朵”, 我都已经不喜欢了。
我就不等了。
用一次身心交融的爱意纪念也是一样。
我最会纪念了,妈妈、姐姐、你,我最会纪念。
何序濡湿的手指离开又回归,用更多的爱意为记忆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裴挽棠被胀满,连续的气息渐渐裂出离散缝隙。
“啊——何序,啊……嘘嘘——嗯……”
房间里的声音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停歇。
何序和从前、和过去三年都不一样地紧抱着裴挽棠,把乱糟糟的脑袋埋在她起伏不稳的胸口,重新陷入沉睡。
这一幕,裴挽棠梦里也不曾梦见。
裴挽棠抬手想要触摸。
碰到何序之前,手机猝不及防震动起来,“嗡——嗡——”。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装着,衣服全被何序脱了扔在地上,现在相当于手机直接在地板生震,声音异样大。
何序抱着她的手臂在震动声响起来那秒忽然收紧,之后被吵得抿了抿嘴,慢慢松开她,转身背对。
突然落空的怀抱让裴挽棠呼吸停滞,思绪迅速回笼。她手仍抬着,身体像是悬空了一样,心重重一坠,快被失重感吞噬。
“嗡——嗡——”
手机还在急促地震动,何序不堪其扰把头缩进被子里那秒,裴挽棠眼神沉下来压住那股不断从瞳孔里往出撞的失重感,拿了手机进来卫生间接听——霍姿说安诺的事情办妥了,只等裴挽棠到公司之后签字。
裴挽棠:“最迟九点半。”
电话挂断,裴挽棠攥着手机没动,如此更能把胸腔里失控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她不受控制抬手握住,越来越紧,胸口的指印迅速盖过暧昧痕迹。
还是没有丝毫缓解。
裴挽棠快步往里走,被扔掉的手机“哐当”一声撞在面盆上,她在震动的尾声里用力拉开花洒。
————
九点三十五,裴挽棠一放下笔就接到了李尽兰的电话:“多谢裴总高抬贵手。”
裴挽棠一身低寒,眼神示意霍姿先出去:“我的手抬了,李总的诚意什么时候到?”
李尽兰:“谈茵今天下午三点飞机。”
裴挽棠:“希望李总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不论是我还是寰泰,都不需要一个团队管控环节缺失严重的合作方。”
李尽兰:“十年,至少十年,我绝不会让谈茵踏进鹭洲地界一步。”
“妈!”谈茵尖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何序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再一声不吭离开,你们让她怎么办?!”
李尽兰捂着听筒,怒气压制不住:“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把她带回房间!”
谈茵颈部青筋暴起,疯狂扭动着身体挣扎:“裴挽棠!你不是爱她吗?!爱她你一步一步把她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你会害死她的!……”
谈茵的嘶吼被截断在房门后。
李尽兰面部肌肉紧绷,整张脸青得发黑。她还是太小看裴挽棠了,之前她想靠污名化裴挽棠为安诺赢得先机,结果被寰泰把消息按得密不透风;她知道之后甚至连口气都没机会喘,裴挽棠接二连三的报复就砸到了头上,砸得她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又是一夕之间,所有人都以为安诺已经回天乏术了,寰泰的股权投资和技术嫁接让安诺瞬间起死回生,与此同时,寰泰以资本和技术的绝对优势控股安诺,她李尽兰半生心血保是保住了,日后变成给裴挽棠打工卖命,变成整个鹭洲的笑话!
李尽兰攥着手机,强忍怒意。
对这个结果,她即使有千百个不甘心也只能接受,否则真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背一身的债。
李尽兰直至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寰泰凭什么能用短短三年时间打破技术壁垒,突破瓶颈,站上一个全新的高度——裴挽棠这个人太心狠了,而且杀伐决断有头脑,比裴修远那种虽然手段阴险,但眼界和能力明显已经跟不上时代,更倾向于稳步发展的人可怕得多。
李尽兰既对裴挽棠恐惧又充斥愤怒,后牙槽咬得死紧却不敢发作,对着电话一开口,还是那副感恩戴德的语气:“裴总这次绝对可以放心,就是绑,我也会把谈茵绑出国。”
裴挽棠:“那我就静候李总佳音了。”
裴挽棠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隔着电话和门窗,任何人都看不到她手上泛白的骨节——谈茵被拖回房间前的那句“你会害死她的”和高地庄园门口那句重叠,不断在裴挽棠脑子里回放,何序的突然爆发与突然主动……
裴挽棠眼中血丝密布,像头失控的野兽。
慢半拍想起何序拒绝由霍姿陪同自己去樱桃园的画面,裴挽棠脸上一白,身体里迅速生出一种何序正一步一步从自己世界退离的慌乱感,和已经在她身体里盘旋了一夜的浮躁交织着,她解锁手机的动作控制不住发抖,试了三次才成功拨出胡代的电话。
胡代:“小姐。”
裴挽棠语速很快,没发现自己声音在颤:“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想去哪儿就让她去哪儿,但绝对不能离开你的视线,更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胡代眼尾的视线看向手机,第一次从裴挽棠身上感受到这么明显的失控失序。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在何序那儿碰过壁,相反的,何序是密不透风的墙,好坏不吃,油盐不进,是裴挽棠一直在围着她转。胡代把这些全部看在眼里,也只是偶尔替她们着急而已,她始终相信时间和真心能平复一切,从来没想过裴挽棠有一天会彻底乱了阵脚。
胡代意识到不对,不由得握紧了电话:“是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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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胡代第一次在“好的”之外,主动发问。
裴挽棠闻言虚浮慌乱的瞳孔骤然紧缩,恢复黑沉低冷:“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不该问的不要问。”
胡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好的。”
话落,电话被直接挂断。
胡代握着跳回通话记录界面的手机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准备下楼。
身后紧闭的门却忽然开了。
胡代回头,看到何序除开瘦了,脸色发白,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异常。她站在界限分明的门里,握着门把说:“胡代,你能不能带我去趟超市?今天是6月9号,我记得四年前的这一天,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她很讨厌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亲密的一天,我想给她做顿饭纪念一下。”
“行吗?”何序问。
这个问题放在几分钟前,胡代想都不想就会拒绝。
现在她想也没想答应:“好的何小姐,我马上去备车。”
何序说了声“谢谢”,跟着胡代一起下楼。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了市里的一家超市。
何序这三年虽然没进过厨房,但从小在家里的饭馆耳濡目染,后来又有人专门教过她做菜,她的理论知识依然丰富,全程不用胡代帮忙,自己决定自己选,最后还去水果区买了一盒樱桃。
那个价格放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今天只是稍稍感慨了一下——比起三年前和禹旋一起看到的那盒,樱桃怎么又涨价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她这种人都吃得起。
回来的路上,何序又让司机中途停车,去了以前果断拒绝过的李记买了一块蛋糕。
三年前,她的记忆刚开始退化那会儿,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坐在一个很亮的地方,面前放着三块蛋糕,每一块都很漂亮,她却捏着叉子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放在嘴里抿很久才会咽下去。
那个画面让她误以为自己不喜欢吃蛋糕了。
现在回想,那个很亮地方是2022年年初二的游乐场,那三块蛋糕是庄和西给她挑的,她把每一口都要放在嘴里抿很久,是因为那时候已经无意识开始在意她,珍惜她给的东西了。
她那时候是喜欢她了,不是不喜欢吃蛋糕了。
她不是只有“以前”喜欢吃蛋糕,是和樱桃一样,一直喜欢,只是找不到再吃一块的理由了。
“胡代,麻烦你跑一趟寰泰,把饭给她送过去。”何序打包好餐盒对胡代说。
胡代双手接住:“好的何小姐,既然……”
胡代想问“既然是纪念相遇的日子,您不一起去吗?”
话刚出口,被何序打断:“我去睡个午觉,樱桃和蛋糕先放着,等我睡醒了再吃。”
胡代只能把话咽回去:“好的何小姐,樱桃和蛋糕我放到冰箱保鲜。”
何序“嗯”了声,快步上楼。
楼上很快传来一道隐约的关门声。
胡代和负责何序安全的保镖交代一声,去给裴挽棠送饭。
二楼,何序站在窗边看着胡代的车子渐行渐远。
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何序打碎禁锢玫瑰的玻璃罩,拿出抽屉里的兔子打火机。
“咔嗒!咔嗒!……”
何序觉得自己有时候挺聪明的,不然你看,怎么知道纵火之前要确认玻璃是防爆的,没那么容易被谁击碎了闯进来;知道要堵住门缝,防止烟跑出去了被人发现;知道要把最沉的家居拖过去抵住门板,免得那些身手了得的保镖破门而入;还要把警惕的胡代支出去;还要趁着做饭在厨房偷一点油;还要仔仔细细把卧室里易燃的东西全都点燃。
哦对了。
她还很聪明地把灭火系统弄坏了,不让水有机会浇下来,阻拦她要走的脚步——就卧室里的弄坏了,总不能她走一趟,连累别人受伤。
何序有点欣慰地看了眼已经在床头柜上烧成灰烬的玫瑰,伸手扯扯脚环。
你可真结实呀,手都勒破皮了也没能把你扯下来。
那就算了,不和你纠缠了。
我至少扯掉了一经戴上就没什么两全办法摘掉的手链。
它现在带着断痕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何序看了它一会儿,也侧身躺下来,安安静静等四周凶猛的火扑烧上来。
她原本没打算用这种方式。
毕竟妈妈和姐姐的离开都和火有关,她挺介意的。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要出门就一定有人明里暗里跟着,卧室里也找不到刀子,只有这只打火机好像能派上用场;但是细心的是,她烧的都是远离床的东西,只允许自己窒息,不能烧伤。
她没钱,烧伤了没办法治——那边看病花钱的吧?
何序不知道,只扭头看着脸旁边的手链:兔子兔子,委屈你了啊,要和我一起死在她的床上。
何序笑了笑,视线从手链上挪开,抬手摩挲着打火机上的弯耳朵兔子,像是摩挲着妈妈打给她的兔子吊坠,心绪越来越稳,心跳越来越静,意识随着越来越慢的动作逐渐变得模糊。
她闭上眼睛,无声道歉:“对不起啊谈茵,我连你也骗了。”
也不算?
死亡也是“走”的一种方式吧。
我知道和你想的很不一样,你哪天听说了一定会很难受,但是我选来选去还是觉得自己更喜欢这种彻底直接的方式。
我很少为自己要什么,这次就让我任性一下吧,你可以生气,但生气过后千万千万要原谅我啊。
这是天大的好事。
何序扬扬嘴角,笑得格外开心。
接到胡代的电话,听见何序给自己做了午饭的裴挽棠正嘴角上扬,在回家的路上疾驰——谈茵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她等不及胡代送饭过去。
……为什么窗缝里有烟?
“吱——!”
刺耳的刹车在楼下响起。
园艺师和胡代快步走到车边,前者牙齿紧咬到腮帮凹陷,后者声音像绷到极限的弦,每个字都带着清晰的颤音:“何小姐在卧室……火烧起来了……”
第64章
裴挽棠耳边空白如静音, 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胡代连忙伸手扶住裴挽棠,语气罕见得焦灼不安:“小姐,你先别着急,小陈她们已经在想办法破门了,消防也马上赶到。你先在这里等一等,里面太危险了,火……”
胡代话到一半, 被裴挽棠一把挥开。
裴挽棠大步往里跑,眨眼消失。上楼那一路她腿磕到过什么,踉跄了几次,完全没有感觉。脑子里全都是十七年前,自己在剧痛中转头,看到庄煊被变形的车子挤压得支离破碎的画面,惨烈恐怖,时至今日她一想起来也还是会浑身发凉,被那种拼命想救她,想把她拖出来,却因为腿被卡住挪动不了分毫的无力感包裹、穿透,整个人喘不上气。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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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很少回想。
现在脑子里全是。
她不敢想象等会儿看到的何序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大的火,她被包围,现在难受吗?痛苦吗?还有呼吸吗?还能看出本来面目吗?
还是和庄煊一样……
连国内最好的遗体整容师也无法将她还原到那个白白净净,比猫还可爱有趣,喜欢强调“我属兔”的,她能认出来的样子。
裴挽棠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里因为何序正在失去控制产生的浮躁、因为她正在迅速从自己世界里退离导致的不安被冻冰,再被从卧室门口传来的一声声重击击碎,碎片化作滔天恐惧将她的冷静迅速穿透。
“砰!”
门被撞开,氧气灌入,火舌猛地一缩,随即如狂兽般暴起,焰浪翻卷着扑向已经被包围的床。
裴挽棠急喘着扶住门框,凌乱发丝贴着她面如死灰的脸。她透过浓烟和大火看到何序完好无损,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她在相识的第一个情人节送她的玫瑰已经彻底死在床头柜上;她和她送她的两只兔子一起躺在她的床上,很乖地,躺在那副永存于拼图里的自由和花海上。
那副拼图原本被她扔掉了一块,她趁她熟睡在深夜的草地里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
她就以为终于完整了,天亮之后,她们还会继续。
现在……她用她的爱,焚烧自己,焚烧一切……
血丝疯狂爬上裴挽棠双眼,倒映在她瞳孔里的世界一瞬之间分崩离析。她凝视着床上的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突然一个箭步猛扑向前。
“小姐!”
裴挽棠腰被胡代死死箍住,四处乱窜的火燎烧着她的裤脚,她嘴角不自然的痉挛,瞳孔反复收缩又扩大,紧随其后的园艺师和甜品师齐齐扑上来才勉强将她按住。
“滚开!”裴挽棠突然暴怒地咆哮起来,“滚!滚!”
胡代置若罔闻,和其他两人同时用力,将裴挽棠后拖到浓烟滚滚的走廊里。
保镖小陈已经进去了,胡代视线甫一碰到被小陈横抱起来的何序就触电似的别开眼睛,难以将那个面容安静但找不出一点生命迹象的女孩子和记忆里的何序对上号。
她今天太轻率了。明明已经察觉到何序和裴挽棠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迅速恶化,竟然还是亲自跑去给裴挽棠送饭。
她那么做的时候,是想找裴挽棠谈一谈,把昨晚欲言又止的话说出来——她是管着这个家的佣人,身份明确,可也曾看着裴挽棠出生长大,打心底希望她好,而不是一味固执己见,有一天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她干这个工作半辈子,今天终于急了。
急这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挽救,只能用尽全力先拖住要往大火里扑的裴挽棠,在小陈抱着何序从门口经过之前挣脱佣人的身份,逾矩地捂住了裴挽棠的眼睛。
这个何序她都不忍直视,何况裴挽棠——
搬来这里的第一年年末,何序一到经期就肚子疼,她砸了几个亿研制新药,何序现在还在吃;
第二年年初,何序不经意说了一句“胡代,你有没有从摩天轮上看过烟花”,就这一句闲聊,她投资了一座游乐场,工期四年,建成之后何序坐在卧室的窗边就能看到摩天轮和烟花;
第三年秋天,何序感染病毒性肺炎,她寸步不离守了七天,最后何序好了,她进医院,这件事何序至今不知道。
胡代想到这些,喉头发哽,一开口称呼都变了:“阿挽,你冷静一点!救出来了!已经救出来了!”
几乎是胡代话落的同时,终于被修复的灭火系统在空中发出尖锐警报,疯狂喷上的水幕像极了昨晚那场暴雨。那一瞬间,救护车的声音陡然将裴挽棠的胸腔穿透,她抖得每一秒都好像要跪倒在地上左腿突然定格,整个人陷入诡异的死寂。
胡代几人短暂迟疑,尝试着松开了对裴挽棠的禁锢。
确认没问题之后,甜品师立刻下楼去看何序;园艺师引导消防上来灭火。
裴挽棠后退到走廊里站了几秒,忽然“砰”地一声,跌在地上。火光和人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只剩死了一样被抱过去的何序和水幕后破碎的玻璃罩,以及玻璃罩旁被烧成灰烬的玫瑰。
“裴挽棠!你不是爱她吗?!爱她你一步一步把她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你会害死她的!……”
“你会害死她的!”
“你会害死她的!”
……
重复重复,无数次重复。
裴挽棠目光涣散,仿佛灵魂被击碎了,只剩一副残破的躯壳。她下唇无意识地轻颤,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胡代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急忙抱住裴挽棠说:“阿挽,没事的,没事的,鹭洲最好的急救医生就在楼下,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裴挽棠唇间漏出一丝轻不可闻的气音,像是身体里的恐惧太多太满溢出来了。她艰难地张开嘴,喉咙里呐呐有声,字句不成。
“我没有……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只是想你留下……没想你死……”
裴挽棠的瞳孔微微扩散着,睫毛被热浪掀动的时候,第一滴泪水无声滚落。
紧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数不清的眼泪从火光里闪过,裴挽棠推开胡代靠着墙壁,每喘一下都带出细微的痛苦。救护车的声音开始远离那秒,她浑身震动,脊背一寸寸弯下来,额头抵着地上的眼泪,和汗水、焦味混在一起,她苍白颤抖的手指在地板上抠出一道道血迹,尖叫在喉咙深处卡到崩裂,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哀鸣。
……我在做什么呢?
这些年,我到底……
做了什么?
裴挽棠手指痉挛着插进头发,喉咙里那些沙哑破碎的声音难听到不像人能发出来的。
胡代跪坐在一旁不忍直视。
蓦地,重物垮塌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将裴挽棠耳边被阻隔的世界砸碎,周遭的声音趁机和巨浪一般涌像她,她狠狠一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猛爬起来,朝楼下跑。
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鹭洲医院分院,开车不超过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裴挽棠浑然不觉残端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只是用那双泛白发抖的手握着方向盘,不断加速,快超越极限速度。
到急诊的时候,何序还在抢救。
裴挽棠站在入口处,神魂好像已经和那朵玫瑰一起被烧死在了床头柜上了,眼神放空,双手剧烈颤抖。
胡代转头看到满目怒容的佟却在往过走,她手朝裴挽棠抬起来那秒,胡代急忙上前维护,佟却的巴掌就只是疾风一样擦过裴挽棠侧脸,没真打中她,但她惨白的脸上迅速浮现红痕,火烧一样,生生在她脑子里烧出几分理智。
她指尖冰冻泛青,整个身体忽冷忽热,像被扔进了冰火交替的地狱,耳边响彻佟却“火湖”般的质问。
“一次两次救回来,是何序运气好?第三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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