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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绣带着几分得意:“你不知, 逢府那两个五岁稚童, 日日缠着要我抱。”
易如栩笑了:“你天生讨人喜欢。”
“是吗?”苏锦绣低头,指尖轻轻挠了挠小儿下颌, 语气温软。
小儿被逗得咯咯直笑, 口中只发出软糯的咿呀声,一双乌溜溜的眼盯着她,满是依赖。易如栩瞧着这模样, 心头微动,轻声问道:“巧娘, 可否教我抱抱他?”
苏锦绣看他一脸期待, 便将孩子小心地递了过去。那孩子刚开蒙学语, 只会叫“娘亲”,此刻抱住易如栩的衣领,竟也一声声地唤着“娘亲”。
苏锦绣被逗得笑出声,一边指导他:“你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脊,对, 让他贴着你胸膛, 轻轻拍拍他。”
易如栩虽动作略显笨拙, 却依言照做,倒也有模有样。
廊上偶有僧众或香客经过,瞥见这三人相携之景——女子含笑指点, 男子轻抱稚童,小儿咿呀依偎,皆颔首浅笑,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谁也不曾多想其中究竟。
他们正笑语晏晏时,身后忽有女声传来:“哎呦,可多谢你们了!”
回头一看,正是曼殊和她的夫君,她怀中尚携着香火袋,显是刚从殿内出来。
原来二人方才在殿门相逢,曼殊恐稚子年幼,入殿既怕扰了殿内清修,又忧殿磬梵音、木鱼声脆,惊着孩子。恰好撞见苏锦绣,便托她代为抱一会儿,待自己夫妇上完香便来寻。
曼殊从易如栩怀中接抱小儿,那孩子许是嗅着母亲气息,便亟亟往她怀中蹭去,小手攥着她衣襟不肯撒手,黏得紧极。
“真是劳烦你了。”曼殊感激道。
“不妨事,”苏锦绣唇角噙笑,指尖轻碰小儿脸颊,“这孩子乖顺得很,也不认生。我送你们至山门便是。”
四人并肩往外走,曼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锦绣,你可知一楼禅房里最近新供了一幅蜀绣的灵山说法图?那针法可真是出神入化,颇具咱们绣阁没有的古朴禅意。”
苏锦绣一听便来了兴致:“哦?那我可得去观摩观摩。”
送曼殊夫妇离了山门,苏锦绣回身对易如栩道:“如栩哥,你先去瞧瞧那边祈福的人多不多,案上香火还够不够用。我去禅房看眼那幅绣图,片刻便回。”
易如栩颔首应下,目光随她身影往禅房方向望了望,才转身往大殿而去。
禅房内,闻时钦正竭力平复着方才翻涌的气息,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死死压制。
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诫自己。
若她没了夫君,即便他能将那孩儿视如己出,她也定会怨恨自己一辈子。唯有拼命去想她那双盛满怨怼的泪眼,心中那焚心蚀骨的戾气才稍稍消散些许。
可就在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闻时钦猛地抬眼望去,整个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来人正是苏锦绣。
她一进房,目光便被正中那座屏风牢牢吸引,显然也为其精妙恢宏所震撼。
那屏风底座乃名贵红檀木所制,纹理深邃,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屏面宽大舒展,气势磅礴。正面绣着一幅完整细腻的灵山说法图,佛陀端坐莲台,神态庄严,群仙环绕聆听,神情各异。
其针脚绵密如鳞,连天光都难以穿透,纤毫毕现,宛如实景,令人叹为观止。
可方才闻时钦绕到屏风背面,才发现其真正的精妙所在。
不知用了何种失传的透纱隐现针法,屏面上的丝线编排得巧夺天工。从正面看,绣图致密如锦,无法窥见房内分毫。从背面看,却能透过丝丝缕缕的缝隙,将外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是以此刻,屏风后的闻时钦能将苏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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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她正仰着头,指尖轻轻拂过屏风上的绣线,眉宇间满是赞叹与痴迷。
“果真精妙呢。”
闻时钦悄无声息地起身,心底那股压抑已久的思念如藤蔓疯长,缠得他几乎窒息。
他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一步步向她靠近,借着屏风的掩护,贪婪地凝视着她的面容。
一泓秋水漾瞳,一靥芙蓉凝露,较之往日清丽,更添三分贵气,似明珠蒙尘终得拂拭,光华内敛却难掩。
她身姿轻移,若洛水凌波,已有烟视媚行之态。
樱唇不点而朱……
两人就这样隔着屏风,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单方面的凝望。
不过一年半载,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痕迹,也沉淀出几分成年男子的沉稳。可对她,时光却格外优待,只是对璞玉稍加琢磨,让她美得愈发清新。
闻时钦几乎要落下泪来。
窗棂洒下大片鎏金般的阳光,亮得能照见空气中浮沉的细小微尘。
一边的女子屏息凝神,睁着杏眼眨呀眨,时不时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屏上的纹路,细细感受那出神入化的针法。
另一边的痴人便也抬起手,隔着薄薄的绣纱,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自己的掌纹,想要追寻那虚无的触碰,却终究停在半空,连落在这冰冷的屏面上都不敢。
挚爱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远在天边。
“巧娘,那边人少了,我们趁这时候过去吧,祈完福回家还赶得上午膳。”
“好呀。”苏锦绣回头见是易如栩,笑着应了一声,步履轻快地朝他走去,转身时带得裙裾轻扬。
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直到那轻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闻时钦才敢放纵自己压抑已久的哭声。
他拳头紧握,重重砸在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他无力地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肩膀剧烈地颤抖。
贺兰阙此时才匆匆赶回,他方才出门寻找二人未果,反倒偶遇一位旧友,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耽搁到现在。
一进禅房,绕过屏风,便见闻时钦正掩面而泣。那七尺男儿平日里杀伐果断,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把贺兰阙吓得不轻。
待两人走出大相国寺的朱漆山门,贺兰阙斟酌再三,终是忍不住开口劝慰:“你如今建功封侯,何等风光?配公主也绰绰有余,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别太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这话一出,闻时钦的脸色更沉,难过更甚,他冷冷瞥了一眼:“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贺兰阙怕他动怒,生怕他真动怒,赶紧闭上嘴,连连点头:“行行行,我不说了。”
两人上了马,却并未往京城方向而去。闻时钦勒住缰绳,沉声道:“我们提前回来的消息,暂时别告诉任何人。”
没等贺兰阙回应,他便一夹马腹,马鞭轻扬,骏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绝尘的背影。贺兰阙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里去。
他回了城西绣巷。
离明远学堂三里,距老槐树两里半,向东数第七户。
可门口早已挂上了一把黄铜锁,冷冷清清。
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刻巷中人烟尚少,闻时钦不再犹豫,纵身翻墙而过。
院内竟一尘不染,青砖地扫得发亮,想来是她走前细心打扫过的。
闻时钦径直走进了她的闺房,可房内早已空空如也,梳妆台上的铜镜、妆奁,床榻上的被褥、帐幔,尽数不见踪影,竟没留下一丝一毫她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他走到床边,在冰冷的床板上缓缓坐下。
他掩着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过往的点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
整理好心情,闻时钦纵身翻墙而出。不想落地时动静稍大,竟将巷中一人惊得魂不附体。
那人正是谢鸿影。
他猝不及防瞥见个黑影,以为是歹人,吓得“啊”地一声便瘫坐在地。
待看清来人面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这不是他外派时听闻的早已马革裹尸的闻时钦吗,怎会突然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他瘫在地上,仰望着那尊高大的身影,一时竟以为是阴曹地府来的索命鬼,喉咙里刚要发出惊叫。闻时钦眼疾手快,立刻俯身捂住他的嘴,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后两人便去了今朝醉酒楼的顶层叙旧。
这里紧邻通津河渡口,凭栏远眺,只见河面千帆竞发,波光粼粼,一派风生水起的壮阔景象。
二人包下了最上层最贵的雅间,谢鸿影倒了杯酒递过去,醉醺醺地笑道:“哥俩好啊!许久不见,你可真是飞黄腾达了,有本事!还记得我叫什么不?”
闻时钦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酒后胡言叨叨得更是不耐,只自顾自地一口口喝着闷酒,懒得搭理,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句:“自然记得。”
接下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往日旧话,絮絮叨叨。
谢鸿影谈及自己虽中了末榜进士,却未能跻身京城官场,反而被外派至青州,授了个从七品的司户参军之职。他爹原想重金疏通关节,让他留京任职,可谢母却执意要他远赴地方历练,尝尝人间辛苦,如今总算熬到调回京城。
他还眉飞色舞地说起,在青州时不慎接了个江湖女子的绣球,被缠了许久,如今得以脱身回京,才算是松了口气。
闻时钦听着,嘴角难得牵起一丝笑意。
他酒量本就不佳,此刻喝了数杯,早已醉意熏然。不过他醉后倒是乖巧,只是撑着下巴,安静地听谢鸿影高谈阔论,偶尔点头应和。
谢鸿影唾沫横飞地吹嘘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既已归来,可见过巧娘?她先前为你可是……”
闻时钦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被浓重的悲戚所笼罩,仿若乌云蔽日。
他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桌面上,声音低沉地说:“我有点想死。”
“?”
谢鸿影以为自己听错了,酒意都醒了大半。
“为何?”
闻时钦望着窗外的天高水阔,心不在焉,终究还是忍不住扭头问道:“她和易如栩,感情怎么样?”
谢鸿影醉前少根筋,醉后缺心眼,当即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易如栩!那真是个君子!你不在的时候,全是如栩哥陪着巧娘,安慰她。他们俩住得近,如栩哥天天往她那跑照顾她,这份情谊,你不得感动死?”
天天往她那跑,照顾她?孩子都照顾出来了?
闻时钦一言不发,当即满斟一杯烈酒,红着眼眶咬牙道:“好!好!照顾得好!”
他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便要夺门而出。
谢鸿影见状,大惊失色:“这是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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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
闻时钦回头,双目赤红:“我去报答他!报答他照顾我阿姐,报答他给我带来一顶绿汪汪的帽子!”
谢鸿影吓得醒了酒,忙上前拦住他,“京师重地,你怎敢如此妄为?他如今可是翰林学士承旨,那是正四品的官!斩杀朝廷命官,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闻时钦力气颇大,一把将他甩到一旁,冷笑道:“怎的?我不日便要封镇远侯,一个小小的四品文官,我还杀不得?”
说罢,他提脚就要破门而出。谢鸿影拼死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你你好大的官威啊!”
第75章 红袖招 朱雀大街过,满楼红袖招。
终于盼到了这一日。
有功之师还未入城, 威名早已遍传。百姓们闻讯,摩肩接踵地挤满了街道两侧,只为一睹英雄风采。姑娘们更是按捺不住芳心,早早便抢占了沿街酒楼二三楼的临窗雅座, 个个踮着脚尖, 翘首以盼。
有威仪徐徐而来。
先是两排银甲骑兵开道, 一派威风凛凛。这正是那八百威灵骑中幸存的勇士, 如今他们皆因军功擢升,个个英气勃发, 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
骑兵过后, 是一队步伐整齐的步兵,军容严整。
随后,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踏蹄而来。
马上端坐一位身着身着软甲的少年将军, 头戴束发嵌宝金冠,两侧垂着长长的珠缨, 随风轻摆。衬得他英气逼人, 神俊非凡。
朱雀大街过, 满楼红袖招。
楼上姑娘纷纷将手中绣帕、绣花掷下,粉白嫣红的物件如落英般纷扬,那些针脚里藏着豆蔻心绪的物件,或缀银线、或嵌珠花,粉白嫣红如落英缤纷, 簌簌往下落去。
闻时钦便被砸得满头满面, 不由得抬臂相护。
这抬手的瞬间, 苏锦绣一颗心骤然悬起,直以为他要接谁的收下。
可他只是屈肘虚挡在面前,并未接手分毫, 眸光始终定在身前坦途,连眼风都没往两侧楼上扫半分。
马蹄未顿,不在儿女情长处稍作流连。
苏锦绣正凭窗凝睇,神思欲随那马蹄远去,忽闻对席传来几声痴憨轻笑。
转头望去,原是兰涉湘与石韫玉正眉眼带俏,暗自调笑。
她忙敛了目光,只淡淡道:“快吃菜吧。”
石韫玉便接话:“吃菜吃菜。”又扬声打趣,“这可是苏姑娘早早便订下的临街席面,连观景位置都挑得这般好,可不能辜负了。”
苏锦绣端茶的动作一顿:“我当初定这桌,本就只为咱们姐妹小聚,不是为了旁的。”
兰涉湘与石韫玉眸中不信昭然若揭。
苏锦绣瞧着二人神色,知晓多说亦是枉然,索性闭口不言,只执箸夹了一筷席间的水晶脍。
石韫玉循声再向窗边望去,长街上那支队伍竟绵绵无尽头,队尾还跟着一顶软轿,轿身垂着层叠薄纱,隐约可见内里端坐一人,显是女子。
她不由轻咦:“这倒奇了,公主的仪轿前几日便已归府,这又是哪位贵人?”
苏锦绣方含住一口水晶脍,闻得这话也抬眸向下望去。
恰有阵风拂过,轿旁白纱幔轻轻扬起,露出轿中女子身影。她身着一袭雪色异族服饰,肩颈处裁着镂空,露出小片莹白肌肤。下身则是蝉纱罗裙,裙幅轻垂如流水,纵是薄纱裹体,也难掩窈窕身段。
那容貌更是惊为天人,苏锦绣久居京城,见惯高官贵胄家的娇女美人,此刻却也为这张脸怔住。她并非小家碧玉之态,鼻梁精致高挺,眼眸深邃,美得极具冲击力,既带着神圣不可侵的疏离,又藏着热烈妩媚的风情。
未及轿辇近前,已觉一缕香风拂面而来,望去只觉她端坐轿中,宛若蚌壳里藏着的明珠,光华难掩。
轿中女子似是畏生,待风掀纱幔时,只对着街边民众浅浅勾了勾唇,便慌忙垂眸,再不敢向外多看。
先前少年将军过境时,长街本已起过一阵喧哗,此刻见了这如圣女般的人物,那点喧闹竟倏然消弭,整条街静得能听见轿畔金铃轻晃的细碎声响。
经此前种种,苏锦绣的心早已匪石不可转,只淡淡开口:“许是朔漠来的人吧,咱们京中,难见这般绝世容貌。”
石韫玉二人见她神色淡然,未有半分疑窦,且这话也合情合理,便不再多探,转而重拾笑语,继续执箸畅食。
甫归逢府,已是华灯缀檐,彩幔悬廊,满院流光铺洒,处处透着喜庆。
苏锦绣换了身新制罗裙,浅粉作底,叠缀嫩绿缎带,宛若春溪草漫漫。头上簪了鎏粉金钗与嫩绿珠花,衬得她愈发娇俏鲜活。
行至抄手游廊拐角,却与逢寻撞个正着。
逢寻抬眼望去,一时怔在原地。
往日她常着素色衣裙,月白居多,鬓边不过一支银簪,今日这般秾丽装束,直教他恍然。
想来正是女为悦己者容,情之所至,秋日衣饰也能染了春色。
苏锦绣正欲开口致歉,逢寻却已侧身错步,自她身侧默然走过,半句言语也无。
她暗自纳闷,不知何处失礼,惹了这位兄长不快,可心中揣着待闻时钦归来的喜意,如含蜜渍,也未再多想。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苏锦绣提裙小跑至正厅,逢父逢母已在厅中候着,石韫玉亦陪坐一旁。
四人说着京中趣闻,笑声不时绕着梁间流转,竟未觉时光倏忽而过。
直到叶凌波轻声问向侍女“几时了”,众人方知已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按常理,入宫谢恩断不会留到宫门落钥,逢母不禁蹙了眉,面露疑色。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脚步声,竟是宫中一位掌事太监前来。
众人忙起身相迎,正要屈膝行礼,太监却快步上前扶住:“可使不得!咱家此番来是传句话。官家与太后见咱们二郎少年英气,心中甚喜,便留他在宫中对饮,共话家常,今夜便不回逢府了。”
待众人谢过圣恩,皆松了口气,逢岩庭笑着道:“既是官家与太后的心意,又非坏事,咱们回吧。”
叶凌波亦点头附和,石韫玉也劝着宽心。苏锦绣心底虽掠过一丝失望,转念一想这原是殊荣,便也压下情绪,随众人一同退了出去。
这一等竟过了两日,逢府众人只当是圣恩深重,将他留在宫中盘桓,谁也不敢多议,唯有苏锦绣只觉哪里不对。
果不其然,这日她在华韵阁做活时,琳琅忽然掀帘进来,脚步带风:“锦绣!你可听说前几日班师回朝的军队,带回来那位朔漠圣女了?”
苏锦绣指尖一顿,抬眸道:“怎么了?”
“如今京中都在传呢!”琳琅压低声音,“那圣女本是要献上入宫的,可太后说她容貌太过妖媚,恐扰得后宫不宁,竟当场改了主意,把人赐给小侯爷做妾了!”
“当场赐作妾室?”苏锦绣攥紧帕子追问,“他纳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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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说不清,只知宫里是这么传出来的。”琳琅摇了摇头。
苏锦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被圣恩留住,竟是故意躲着她。
分明是又存了什么鬼胎,却连一句缘由都不肯与她说明,这般讳莫如深的模样,竟与往昔某些时刻如出一辙。
第三日,苏锦绣骑着枣糕,未等宫门下钥便已候在宫墙之外。
他凭功班师归来,没有连宿宫中三日的道理。想来今日必得出宫,她索性在此守株待兔,倒要当面问个明白。
枣糕在原地轻踏蹄子,尾鬃扫过地面,似是十分焦躁。
苏锦绣拢了拢外衫,目光定定落在宫门处,倒要瞧他这一回,如何能避而不见。
心底纵有两分怨愤,余下八分却仍浸在期待里,缠缠绕绕,难分难解。
她心底明镜似的,只要他肯露面,哪怕只在近前站定,说一句“实在是公事难违”,那两分怨愤便会如融雪般消散,她亦能立刻将前几日的猜疑和等候的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就这般立在落日余晖中候着,直至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褪尽,直至秋夜的寒凉渐次漫来,也没等来想见的身影。
远处忽有车马声渐近,不是她盼的那辆。
那马车行至近前便停了,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露出一副风流好皮相,竟是崔澄。
“呦,这是谁惹的风流债,竟教这等貌美的小娘子在此苦等?”
苏锦绣懒得与他周旋,勒转枣糕的缰绳便要掉头。身后却传来崔澄的唤声:“喂!别在这空等了,你要找的人,去了鸣玉坊。”
苏锦绣顿了顿,随后便策马向那绛烛摇光,麝馥袭人的地方去了。
此坊名唤鸣玉,却与醉春坊判若云泥。醉春坊多蓄清倌,坊中女子皆怀咏絮之才,守着“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往来者亦多是品茗论诗的雅客。
可这鸣玉坊却大不相同,满庭皆是西域来的女子,多的是热辣奔放的胡姬,藏着些重金便能成交的皮肉交易。
此时恰逢华灯初上,是鸣玉坊最热闹的时候,笑语欢声缠作一团。
苏锦绣冒着脂粉气的风,举步跨进门去。
刚过门庭,便被个敷粉施朱的老鸨截住去路,那老鸨上下打量她一番:“哎哟,这小娘子看着面生得很,莫不是误闯了地方?”
苏锦绣懒得与她饶舌,只从袖中摸出三锭赤金,径直砸了过去,这一路上便畅通无阻。
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掠过满堂的衣香鬓影,一间间挨个儿看过去。
但凡有上前搭话的胡姬或侍者,都被苏锦绣一把推开,半分情面也不留。她步子迈得利落,心底却早已替他寻尽了缘由。
许是哪个混账下属不知轻重,仗着几分酒意硬拉他来这风月场应酬,他只是难拂同袍颜面。许是官家暗中授了密差,要他借这声色场所查探什么隐秘,毕竟灯下黑处最易藏事。
就这样一遍遍自圆其说,眼底悄悄想要下雨,心里却偏要替他撑起一把伞。
直到最深处那间门帘半敞着,听见里头熟悉的笑声。
苏锦绣隔帘窥望,见里面三五男儿围坐,有一背影十分熟悉,正居上座,玄色衣袂衬得脊背挺括。
此间原是鸣玉坊里最大也最金贵的一间,里头陈设阔绰,两侧梨花木长案横陈,案上珍馐罗列,琼浆盈樽,如小型宴厅一般。
中庭架起露天莲台,四周银纱垂落,将台上光景笼得若隐若现。
台上立着三位眼眸如猫瞳般的胡姬,身着露肤的碧绿舞衣,腰间裙摆随着热辣舞步翻飞,足踝金钏沙沙作响,晃得人目眩神迷。
那熟悉背影身旁还依偎着个着雪色异服女子,正凑在他耳边低语,引得他低笑出声,竟无一人察觉她已一步步走近。
一坛从天而降的女儿红。
满座皆骇然变色,闻时钦霍然站起,旋过身来,想借着昏灯错影,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擅闯者。
苏锦绣抬眸望他,见他拭去满脸酒液,又眯眼打量,似在辨认她是谁。
她便这样静静等着,直到他豁然开朗,直到他的怒意如潮退般瞬时消弭,唯余胸口剧烈起伏。
酒液自他的面颊滑落,顺着修长脖颈,浸透衣襟。
二人便在这昏晦灯影里默默对峙。
旁侧众人早已惊惶失措,乱作一团。他帐下心腹护卫最先回神,按剑厉声喝问:“放肆!你竟敢——”
闻时钦抬手一止,那护卫便立刻噤声。
他转身离了众人,避之不及一般,踱至不远处的软榻旁落座。
苏锦绣未发一语,亦步亦趋到他面前,明晃晃是要他给个交代。
此处灯影更昏沉,闻时钦始终垂着眼,不知是心虚躲闪,还是另有隐情,只缄默地坐着。
苏锦绣有的是耐心与他耗,就那样不卑不亢立在跟前,眸光沉静。
那边众人勉强理清状况,却无一人敢上前劝和,这等牵涉私隐的僵局,谁也不愿触霉头。
唯有那雪衣圣女,趁着这僵局,悄悄提了裙摆,想悄步挪到闻时钦身侧。
恰在此时,闻时钦深吸一口气,终是抬眼要开口。苏锦绣却不给他半分言语的机会,扬手便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闻时钦被打得偏过头去,颊边瞬时泛起红痕。
周遭之人皆倒抽冷气,只觉这女子真是不要命,竟敢对素来睚眦必报的将军动手。
先前那心腹侍卫见状,当即跨步上前,指着苏锦绣气急道:“你、你敢——我这就拿了你给将军赔罪!”
话未落地,苏锦绣反手便也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声响再度炸开。那雪衣圣女本想趁机上前示好阻拦,刚挪到近前未及开口,脸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瞬时花容失色,慌得踉跄后退两步,再不敢靠前。
余下几人见状,个个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将军尚且未发一语,他们贸然上前反要吃耳光,只得悻悻然退到角落,一个个瑟缩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苏锦绣转身,见闻时钦仍垂着头不与她对视。
随后,闻时钦伸臂揽住她的后腰,稍一用力便将人拉至近前,稳稳圈在自己两腿之间。另一只手则轻轻牵过她方才扇人的那只手,低头在她掌心细细吻着,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周遭众人见此情景,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将军与心上人打情骂俏,哪里是什么以下犯上。
于是他们一个个识趣地敛声屏气,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转瞬便将雅间空得只剩二人。
苏锦绣垂眸望着他这副模样,倒真像只敛了爪牙的败犬,没了半分凌厉。她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想将他的脸抬起,他下颌却似有千斤重,分明是不愿抬头与她对视。
“心虚了?”苏锦绣低声问道,“怎么不敢看我?”
闻时钦仍闭着眼,软唇在她手心里轻轻辗转,一会张口轻咬掌心肉,一会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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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腕间细嗅清香。许久才低低溢出一句,声音沙哑:“打得手疼不疼?”
苏锦绣闻言,只冷笑一声:“便是掴了你们满室人,也不够我打的。”
这次轮到闻时钦笑了,他握着她的两只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苏锦绣垂眸,便只看得见他发顶的束发。他偏不肯抬头,唯有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传来:“打死我吧,姐姐。你都不心疼我了,打死我算了。”
“你当我舍不得?要打,也得抬脸给我打。”苏锦绣语气不耐。
闻时钦仍攥着她的手贴在颊边,拼命按捺着那股想将她狠狠箍进怀里,连呼吸都锁在一起的冲动。
他不敢抬头,生怕抬眼望见她的模样,便会压不住那点疯狂。他既想将她抢回来,锁进只有他能踏足的方寸之地,又想提刀闯去她的府邸,将她的夫君捅成筛子,让世间再无人能挡在他们中间。
先前他本是想将那异族圣女带来鸣玉坊,随手丢给老鸨安置。可刚登二楼,便见她追来的身影,慌乱间只得拽过圣女演了场亲昵戏码,盼着她能彻底死心、离自己远些,也免得他再一步踏错,往后再难回头。
偏她性子较从前多了几分刚烈,没被这场戏唬退,反倒梗着一口气追问到底,倒让他这番苦心遮掩,落得个弄巧成拙的境地。
苏锦绣见他始终低眉敛目不肯抬头,心头火气愈炽,她腕间猛地使力抽回手,径直去捏他的耳朵。
只听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手上再加力道,硬生生将他的头揪得抬了起来。
可他偏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待揪着他仰头时,那剑眉下的星眸里竟凝着故作可怜的委屈,薄唇微微下撇,连眼尾都泛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心怜,美男也是一样,苏锦绣纵是心有芥蒂,也难免动几分怜惜,手上力道竟不自觉松了几分。
“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她狠了狠心,指尖又攥紧了些。
下头人却似醉非醉,眼帘半阖着装出几分懵懂,缓缓摇了摇头。
“你没话,我倒有话问你。”苏锦绣沉沉,“你是不是想纳方才那圣女为妾?”
两人僵持片刻,苏锦绣才听见他慢悠悠地开口:“我侯府迎公主为妻,再纳两位美妾,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岂不妙哉?”
这话入耳,苏锦绣呼吸陡然一促,未等他再说下去,掌心已带着风扬起落,又清脆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打得好,姐姐再来——”闻时钦疯癫般笑着。
苏锦绣只觉扇他那巴掌连心头火气的十分之一都没泄去,理智被怒意烧得只剩零星,竟真的径直上前,双手一探便掐住他脖颈,将人狠狠抵在身后软榻的云纹靠背上。
他倒半点不惧,反而姿态闲适地往后一靠,颈间甚至微微向前伸了伸,主动将脆弱的喉骨送进她掌心。
苏锦绣却偏生没敢真用力,只那样虚虚地箍着,指腹能清晰触到他颈间跳动的脉搏,滚烫又鲜活。
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颤颤,努力平复着心情。
“巧巧,这样没用的。”闻时钦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指腹却轻轻拨开她的手,转而带着她的指尖覆在自己颈侧的凸起上,往下按了按,“得往这儿,用指甲扣着这处。最好是拿把刀,贴着皮肉划下去,血会喷得很快。”
他指尖带着她的手微微加力,自己喉间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你看,再使劲掐一会儿,我就该头晕了,眼前会发黑,呼吸也会越来越沉……你掐得好的话,我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身子会软下来,像滩烂泥。”
闻时钦眼尾泛红地望着她,语气竟带着蛊惑的期待:“再然后啊……我就死了。巧巧,来试试?”
苏锦绣像被烫到般猛地松了手,望着榻上那人玩世不恭的模样,僵了半晌。
“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要这样对我?”
榻上的闻时钦本是半倚着软枕,姿态闲适得近乎散漫,漫不经心地笑着。可听到这话,面上笑意瞬间褪去。
他偏过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喉间滚了许久,才低低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很好。”
“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硬得像块冰,“你就过好你的日子,别再烦我。”
苏锦绣气极反笑,只咬着牙道:“好,好!”
话音落,她再没看他一眼,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一路飞奔出了鸣玉坊。门外的枣糕早已备好,她翻身上马,缰绳一扬,马儿便载着她疾驰而去。
闻时钦静立在窗前,目光死死追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不见。
他转身叉腰望着满室琳琅的摆设,锦绣帐幔、玉瓷摆件,样样精致。
却只觉这屋子空得发慌。
最终,他猛地扭头,再也顾不上其他,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掌公主降临[彩虹屁]
标注: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引用自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76章 鸳鸯浴 相拥犹带气,嗔痴入浴光。
苏锦绣骑着枣糕, 一面暗自庆幸早已习得骑术,此番分别尚能留个潇洒离去的背影。一面却又想不通他为何骤然变了模样。
可人性本就瞬息万变,真心原也这般转瞬即逝。最蠢不过反复追问为何,世间事哪有那么多缘由?
变了就是变了。
人逢厄运时, 往往一衰到底。似是上天也想添几分她的窘迫, 顷刻间,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淋得天地间一片溟濛。
这么刚好,这么狼狈。
其实这雨也下得识情识景, 这般瓢泼倾泻, 苏锦绣纵是泪落潸然,也无人能辨颊上是雨痕还是泪痕,尽可放怀宣泄, 不必强撑那份体面。
她驭着枣糕绝尘疾驰,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方向。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便是一直走、一直走, 将身后那些纠葛与难堪都远远抛却, 最好能循着这风雨归途,走回最初相遇时的模样。
这般不管不顾地奔逃着,她竟未察觉,枣糕的蹄印,早已直直指向了西郊深处。
此时已奔至荒无人烟的地带, 身后却骤然传来另一道马蹄声, 夹杂着隐约的呼喊。苏锦绣目不斜视, 不肯回头——那声音,她刻骨认得。
她双腿一夹马腹,反倒催着枣糕跑得更快。
身后的呼喊陡然急了, 愈发迫近,几乎要撞碎雨帘。
她抬手抹净脸上的雨泪,眸中迷蒙稍散,视线方清,才骤然明白他为何这般焦急。
因着前方是西郊龙脊涧,深涧峭壁,云雾缭绕,险象环生。
枣糕早已嗅得险气,原地踏蹄嘶鸣,鬃毛倒竖,任凭她如何催策,终是不肯再往前半步。苏锦绣却毫不在意,翻身下马,裙裾扫过湿冷的草叶,径直朝着那深涧边缘走去。
藤蔓交错缠绕,掩着一处隐蔽洞口,难为人察。
苏锦绣俯身钻了进去,发现竟别有洞天。天光沉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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