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六百五十七章 好心送他一程(五更)(2 / 2)
她说着说着,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护着一个不存在的婴儿。
陈九章静静听着,直到她耗尽力气,才轻轻问:“你恨吗?”
“恨……恨天,恨命,恨我自己……可最恨的,是没人问我一句‘你还好吗’。”
陈九章闭目片刻,取出言脉铃,置于案上,低声道:“现在有人问了。而且,我会一直听到你不想再说为止。”
那一日,他共见了八位女子。有人诉说幼时被卖为婢的屈辱,有人回忆城破之夜抱着妹妹跳井逃生的绝望,更有年近五旬的老尼,颤抖着说出自己曾亲手掐死私生女,只为保全家族清誉……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割开尘封的伤口;每一次倾听,都是一次无声的包扎。
黄昏时分,众人下山。阿素忽然停下脚步,仰头对陈九章说:“师父,我能‘看见’她们的心。”
陈九章一怔:“你说什么?”
“我看不见光,但能通过脉象、呼吸、体温,感受到她们的情绪形状。刚才那位柳氏,她的脉像一团绞紧的绳结,越听越松,现在已是流水状了。”
陈九章心头震动。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共情,并非依赖言语,而是心灵之间的共振。阿素虽盲,却因失去视觉而开启了另一种感知;小满虽聋,却能从眼神与动作中捕捉最细微的情感波动。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 “医者三要:望闻问切。然今悟之,望非仅观色,亦察神;闻非止听声,更听心;问非强求答,先予安;切非独按脉,实连魂。所谓‘听脉’,不在耳,在仁。”
数月后,桐溪“听脉庐”模式传至杭州、绍兴、宁波等地。各地医署纷纷设立“静语堂”,专辟房间供百姓倾诉烦忧。更有佛寺道观效仿,设“忏心阁”,允许信众匿名书写心事投入木箱,由僧人定期诵读超度。
然而,变革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一日,县学训导携几名儒生登门抗议,指责陈九章“蛊惑民心,败坏纲常”,“男女混杂,私语密谈,岂非诱淫之端?”更有甚者,称其“借医行巫,惑众敛财”。
陈九章未怒,亦未辩,只请诸人入庐,亲自泡茶,请他们体验一次“倾听”。
一名年轻儒生冷笑入座,直言不信鬼神之说。陈九章只道:“你不需信我,只需信你自己有没有很久没人听你说真话。”
儒生本欲讥讽,却在沉默片刻后,竟脱口而出:“我父逼我考进士,可我想画山水……我说了三次,他打了我两回……”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其余儒生面面相觑,再无人出声。
次日,那训导悄悄送来一封信,写道:“老夫执教五十载,未曾想到,最深的孝,竟是让孩子说出‘我不想’三个字。”
风波平息,听脉之风益盛。
又一年春,朝廷派钦差巡视江南民生,特至桐溪考察“听脉所”成效。随行御医起初不屑,认为“此乃妇孺之术,无关医道”。直至亲眼见一老兵因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多年梦魇,经三次倾听后首次安睡整夜,方才叹服。
钦差回京奏报,附陈九章所撰《听脉录》一卷,详述案例与理论。万历帝览毕,朱批八字:“仁心济世,胜于汤药。”
自此,“听脉”正式纳入大明医学体系,列为“心疾科”必修之法。
而陈九章本人,依旧每日端坐庐中,风雨无阻。
某日暴雨倾盆,一名浑身湿透的男子闯入,双目赤红,手中握剑,嘶吼道:“你们都说听!可谁来听我的冤?我妻被县令强占,状告无门,反被打断肋骨!你们这些假慈悲,只会装模作样!”
众人惊惧后退,唯陈九章不起身,不回避,只平静道:“你说得对,倾听不能代替正义。但你现在若不说出来,愤怒会把你烧死。”
男子怔住。
“来,坐下。先把话说完。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那人瘫坐于地,断断续续讲起冤屈。陈九章一面听,一面记下细节,待其说完,立即修书一封,托人连夜送往巡抚衙门,并安排阿素为其治伤。
三日后,巡抚亲临桐溪,查实案情,罢免县令,为民伸冤。
事后有人问陈九章:“你不怕惹祸上身?”
他淡然一笑:“医者若只敢治皮肉之伤,不敢碰人心之痛,那不过是个匠人罢了。”
暮年的某个冬夜,大雪封山,听脉庐内炉火正旺。陈九章独自守夜,翻阅旧日信件与病案。忽闻门外??,推门一看,竟是玛利亚教授再度来访,身后还跟着几位洋装学者。
“我们成立了‘全球倾听联盟’,”她握住陈九章的手,“你的方法正在非洲难民营、欧洲战争幸存者中心推广。人们叫它‘东方静疗’。”
陈九章笑着摇头:“哪有什么东方西方?人心都一样,都怕孤单,都想被听见。”
临别时,玛利亚问他是否愿赴海外讲学。
他望向窗外雪中的梅树,轻轻摇头:“我走不动了。但我种下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果然,第二年春天,第一批“听脉使者”诞生??延昭、阿素、小满三人正式出师,分别前往湖州、台州、温州开设分庐。他们带走的不只是医术,更是一套完整的倾听仪式:净室、清茶、一炷香、一句“我在听”。
陈九章亲自送他们至村口,一如当年自己归来时的模样。
回程途中,他忽然停下脚步,仰望苍穹。北斗斜挂,星河低垂,与十年前山上那一夜何其相似。
掌心微热,言脉铃无声轻颤。
他笑了,喃喃道:“父亲,您听见了吗?您的儿子,终于把话说完了。而现在,轮到别人来说了。”
春风拂过,梅花纷落如雨。
听脉庐前,石碑上的七个字被新漆描过,熠熠生辉:
**“你说,我在听。”**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若有心碎之人伫立门前,轻轻叩响木扉,屋内便会亮起一盏灯。
片刻后,门开一线,一道苍老却温暖的声音传出:
“我在听。”